
【浪花】砖瓦窑,不能再现的风景(散文)
我的家乡,四面环山,一条如抚琴般的小溪缠缠绵绵依山而绕,轻吻而过。在小溪的一头,躺卧着一孔废弃的窑洞。她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眼看着就要陷进泥土里去了,但岁月的风尘无法淹没老砖瓦窑曾经的风姿。那里也曾经是我童年的乐园,曾经的一道风景,永远温暖着岁月的记忆,曾经活跃在砖瓦窑的身影,挥之不去。
一
关于砖瓦生产,历史悠久,在我国秦汉以前就已经盛行了。可不知什么原因,那早已兴盛的砖瓦行当,不知何时在我们这一带消失了。直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们的村来了几位烧砖瓦的师傅。他们的到来,彻底解决了我们乡村“想盖房,买砖难”大难题。大伙们亲切地称呼他们“窑师傅”。
窑师傅在我们村还来不及落脚,便由队长领着,赶往村对面的山岗上,检验着土质的粘稠度。窑师傅在多处刨开土层,弯腰抓一把黄土,反复搓揉,仔细把摸,就像秋后抓一把粮食一样,爱不释手。一位窑师傅露出几分喜悦之情,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就这里了!”
窑师傅们为了节俭费用,就地取材,用芦苇搭建起窝棚。
芦苇倩影婆娑,飒啦啦摇响,像是低吟着一首朦胧的情诗。他们要收割芦苇这首诗,捡起创业的窝棚。芦苇叶片两边,如锋利的锯齿,一不小心,会让人皮开肉绽,瞬间“挂彩”。窑师傅们有一双神奇的大手,要用芦苇编织出家园。
山地起屋舍,荒野飘炊烟。数日后,窑师傅在山岗上用绿色芦苇搭起了几座帐篷。帐篷映着蓝天白云,当山风拂过,流淌着不可言状的神韵。帐篷经过几个日头和风霜的洗涤,卸下了绿色的妆容,涂上了金黄的暖色,傲立在寒风里,成了砖瓦窑最初的记忆。
窑师傅们具有强大的劳动本能,因地制宜,很好地适应自然、依赖自然。在窑师傅们的身上,写着创业者的无限能耐。我们小孩子,无论男女,时不时坐在他们的茅屋前赏美,曾经也学着他们在地上搭起火柴盒大小的屋子,过起了家家。
二
我和村里的孩子们经常溜到窑场,看窑师傅们打砖。对我们这些未见世面的小孩子而言,那里充满了新奇和神秘。
离打砖的不远处,有一方很大的泥池,泥是从不远的山坡上挖来的,他们用小推车将泥倒进泥池里,一勺一勺地泼上水,一遍又遍。泥池里有一头蒙住眼睛的大水牛,被人牵着缰绳,吆喝着,来回地在泥池里反复地转着圈圈踩踏着,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直到黑褐色的泥如蒸熟的糯米糕,黏黏的,柔柔的,窑师傅方才打牛上岸。在上岸的那一瞬间,窑师傅不忘回头与泥池作一回深情对望,那神情犹如农人对着开满稻花的农田想像着金秋满穗。他们把泥池作为了风景,期待着变“土”为“金”。
打砖的师傅打着赤膊,臂膀上凸显着两块厚实的肌肉,褐色的皮肤向外渗着汗液,由于太阳光的折射,油光可鉴。腰间系一件沾满了泥浆的围裙,围裙早已辩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嘴里叼着纸烟,烟雾熏染,时而半眯着眼睛。在一个大大的案板上,放一个木制的砖模,打砖师傅像变戏法一样,一塞、一抺、一拉、一端,麻利的动作,让人来不及看清,“啪”的一声,模具倒扣,两个方方正正的砖块呈现在面前,让我张目结舌,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玩魔术的人。
其实,对于砖瓦行当,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不远处的工房里,排列着一行行,一垄垄精美的砖雕瓦刻。
砖雕瓦刻有平面雕和镂空雕两种。图案分别有“龙凤呈祥、麒麟纳福、鲤鱼跳农门……”样样夺人眼球,块块刻工精美,造形生动,神态逼真。有的由三四层图案构成,重重叠叠,里呼外应,浑然一体。例如“喜鹊登梅”图,玲珑别致,有“喜上枝头春意暖”之观感。“泰山日出”图,两峰巍峨对峙,一条石径如飘带,松柏葱郁耸立,一轮红日悬在云峰之上……还有各种字体的“福”字,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意义非凡,仿佛沾上了福气,有福临门的感觉,令人顿觉喜气。
不管是写实或写意,每一个动作,每一片枝叶,每一种图案,都传达着一种期盼、祝福和精神。我心里暗暗佩服。他们只是一个个不起眼的“窑师傅”,一个瓦匠工,却有这么高明的构思,精湛的雕工,能把生动的画面和传神的意趣,在一块小小的青砖上刻画得淋漓尽致,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呀!我想起了一句话,“真正的艺术家来自生活,来自民间”。
我和小伙伴们偷偷地在泥池里取来一坨大泥,围在一起,我们捏小狗、捏小猪、捏着小丸子。几个顽皮的男孩子用“小丸子”互相投掷着,不一会儿工夫,都成了大花脸。我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窑师傅,窑师傅们没有逐赶我们的意思,反而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说着:注意安全,不要摔倒了。
窑师傅亲切、和善,无形中,窑场成了我们孩子的乐园,孩子们的欢笑声,给砖瓦窑带来了不一样的生动。一个师傅说,好好笑一个,叔给你捏一个小人,刻在瓦当上,抱着回家做纪念。其实,他们的劳作很忙碌,没有时间做这些,但他们这样说了,我们心中已经很感激很满足了。
三
那孔圆形的大窑,对于我们村里的孩子来讲,可是一个最古怪又最新鲜的建筑。它像一个圆形的大馒头,安然地端坐在两棵桐树旁。桐树枝繁叶茂,托举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幻成无数浮动的游离光点,披金洒银一般。大窑有着半圆形的拱门,方块的天窗,伏地而起的大烟囱。远眺,它如挂在云雾中的“洞天神府”,似镶嵌在连绵起伏的山岚中的一颗明珠。在我们孩子心中,那就是宫殿。那就是我们的少年宫,里面藏着很多神秘和欢乐。
在窑师傅挖窑、筑窑的过程中,我曾经偷偷地爬到窑顶,肚子紧贴窑身,俯视下方,里面很深很宽阔,像一个大大的肚子,可一位窑师傅还在不停地用铁镐凿着四壁,不断向窑外运着土,另一位窑师傅用一个大大的木碾子,奋力地敲打着土层……我身子紧贴窑顶,默默地想着,这个窑到底能容纳多少块砖?我没有概念。常听大人们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竟认为那窑洞就是人的大肚子。
烧窑和出窑估计是窑场里最脏最累的活儿。每当干完活儿,窑师傅们走出来,根本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在烟火里讨生活,没人顾得烟熏火燎。
窑的火门好大,足有一个房门的大小。窑师傅手上紧握着一根差不多有两米长的大木棍,用力插住一捆柴,托举着迅速地塞进火门,火门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焰像无数条火蛇,随即从洞口窜出,火星四溅,烧窑师傅在火门口腾挪躲闪。这种投柴和躲闪动作,大约几分钟就要进行一回。
如果是晚上站在远处眺望,那景色堪为壮观。窑火的烟囱冒出的火焰,和气孔中冒出的火花,映衬在茫茫的夜空中,仿佛火龙在夜空中飞舞,又像一群火鸟张开着翅膀,做着壮美的翱翔。让人心中无意间增添了对窑的几分神秘和敬畏!
窑场,如果在诗人的笔下就是一幅经典的画卷,但我知道,那可是生存的“肉搏战场”,是一场付出血泪的欲火重生。窑场用芦苇搭建的窝棚里,没有丰盛的饭菜,没有电灯电视,更没有节假日。无论从选泥、练泥、制坯、晒坯、装窑、烧制、窨水、出窑的每一道工序,窑师傅们都是用汗水浸湿着衣服,他们留给我们永远是一个忙碌的背影,他们仿佛每天都在追赶着明天。我不得不感慨,他们所做的一切,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让我们学会从艰难的生活中发现和提炼诗意,在艰难中充满希望。
四
那时候的乡村人还处于清苦时期,大部分人家住房紧缺,急需盖房,一时又掏不出太多的费用。窑师傅们知道了,总会提供方便,把砖瓦赊给乡亲们,说等宽裕了再补上。质朴的乡村人的心里很是感动,园子里的青菜黄瓜总不忘顺上一把给对面岭上的窑师傅们送去。
有一回,窑师傅家的牛儿出了意外,一命呜呼,在泥池里静静地躺着,师傅还在等着牛儿“练泥”。乡亲们主动牵上自家的牛儿送上门,客气话不用讲。闲了,互相串个门子,掏出旱烟袋,对个火,悠闲地咂吧着,萤火般的光一闪一闪的,烟雾缭绕,开始了有一句,没一句,天南海北地唠着。
烧窑改变了乡村的样子,勾勒出了一幅淳朴、和谐、诚挚的乡村经典画卷,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窑师傅们做事踏实勤快,经营诚信,人品优良,没过两年工夫,十里八乡过来定砖瓦的人就络绎不绝,他们的生意红红火火,砖瓦供不应求,窑场的规模逐渐扩大,仅靠窑师傅几个人的力量已经远远不够了。村里剩余的劳动力都有了活干。只要不是农忙季节,男男女女都会来窑场挣点外块。或是砍柴,或是拉砖推泥,或是送货,肩挑手提的,到处人头攒动,笑语连天,呈现着一派蓬勃生机的景象。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各种水泥砖和空心砖层出不穷,国家的政策也在不断调整和变动。红火多年的窑场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我们不会忘记窑师傅用他们艰辛苦涩的劳动,给周围的村庄、百姓,做出的巨大贡献,我们的一排排整齐漂亮的青砖瓦房,洒满了窑场人晶莹的汗水。更不会忘记他们为我们带动了经济建设和事业的发展。
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高楼大厦多么宽敞明亮,都无法取代我们心里家乡用一砖一瓦建起的农舍,每每回来,我都要到山岗转转,在昔日的窑场边停住脚步,闭上眼睛,遥想着当年的点滴,让那不能再现的风景,重新在脑海拉开序幕。
家乡的窑场是一幅年画,充满了烟火气息,那些身影还在年画上跳跃着。我的回忆里,不能没有这抹温暖的色彩。
2020年8月30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