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神在庙里等待我的朝拜。
　　 庙外，就是扶胥古渡。曾经烟波浩淼，曾经千帆穿梭，曾经万国来朝。村民的祖辈住在这里，见过无数奇装异服、肤色不一的外国商人。历朝历代有多少舶来品，成为商行奇货，又有多少丝绸、茶叶和瓷器，从这里运向远方。也有多少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少女，通过这里上岸，被商人奉献给权贵为奴，以期谋得最大利益。五代十国之时，南汉小国皇帝刘苌，就曾经纳番女为妃，大搞宫廷淫乱，穷奢极欲，残酷压迫百姓，最终失去民心被宋朝所灭。
　　 这庙就是南海神庙，土人称“波罗庙”，位于广州黄埔庙头村。始建于隋开皇十四年，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了。庙里供奉着南海之神祝融。祝融，又称“南海广利洪圣大王”，在北方管火，在南方管海。该庙自隋唐以来，受历代皇帝的敕封，地方官吏的祭祀，民间善男信女的顶礼膜拜，因而庙宇日隆，香火日盛，经过多次重建，庙宇建筑保留完好。
　　 宋代田园诗人杨万里游览南海神庙时留下一首诗：“大海更在小海东，西庙不如东庙雄。南来若不到东庙，西京未睹建章宫。”读了杨万里的诗，才知道以前广州有两座南海神庙，一在黄埔，一在西关，称为东庙、西庙，都是奉祀“南海广利洪圣大王”的。后来，西庙废圮无存。
　　 渡口不会因为城头变换大王旗而失去它的繁荣。每一个朝代，它都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海港。康熙皇帝写了几个字“海永无波”刻成石碑，种在庙旁。据说是清政府收复台湾之后，皇帝在南海神之前许下的一个愿望。但五十年禁海，给沿海百姓带来多少的苦难！失去土地和背井离乡的痛楚，成为沿海先民永远的伤疤！
　　 南海神庙和扶胥古渡，是古代祭海的场所。民俗流传下来，就是每年农历二月十一日到二月十三是广州民间传统的“波罗诞”。其中二月十三是“正诞”还会举办盛大的庆祝仪式。有不少善信从珠三角等地前往南海神庙进香祈福。庙前摆卖的“金菠萝”“菠萝鸡”“祈福风车”成为当地村民的重要收入来源。广府当地人以逛波罗诞为荣，一到这天整座庙宇人流水泄不通，香火鼎盛。只有今年因为疫情，波罗诞活动自然取消。
　　 站在扶胥古渡，秋风吹走了隋唐宋元明清，余下一支碧水，默默东流。传说中一个跟唐朝同时代的外国人，留在这里。时光流逝，他变成了一尊泥塑。这就是达奚。达奚是商船上的水手，因为生了一场大病，他做工的大船回国了，他就被留下来，直到凄凉死去。旧庙中有两株木波罗树，一东一西，就是达奚从波罗国携种子来植于庙，因而得名。
　　 达奚，你还在举手张望你的木船吗？白云苍狗，唐时明月今何在？你一直留在庙里，跟你一起来到中国的菠萝树，经不住流年，枯荣又枯荣。以菠萝为名的千年庙会，至今还在延续，那一只只打鸣的雄鸡，只怕在百姓的餐桌上日日可见了。我知道你很寂寞，当遣唐的船只一去不回头，你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女人，失落的情怀只有唐朝的小鸟知道。独居古庙的日子，你日日呆坐江边，看古渡日出日落，直到枯骨埋入异国的黄土。听说你死后，历代帝王都封你官爵，你做了“司空”，司空司空，一场空也！
　　 达奚之后，有两个我敬仰的人也来这里游玩，他们是唐朝的韩愈和宋朝的苏轼。因为得罪了权贵，他们被贬谪岭南，幸亏他们来了，神庙留下了他们诗文的墨宝，韩愈写了《南海神广利王庙碑》，苏轼写了《南海浴日亭》一诗。当时苏轼站在庙后章丘山顶，看着日照下的江流，感怀不平身世，诗中便有“正觉苍凉苏病骨，更烦沆瀣洗衰颜。忽惊鸟动行人起，飞上千峰紫翠间。”之句。文人立身，总有一番抱负，可是文章憎命达，多数身世坎坷，受尽挤压，又有几多人，能实现济世报国的心愿？
　　 我沿着古人的足迹，找到浴日亭。山脚，肃立着许多石人翁仲，有文官、武将、战马、骆驼，有的受到人为破坏，已经残破不齐，但依旧硬朗地立于风中。黄昏将临，夕阳透过茂密的树隙落下，显得阴森神秘。沿着石级而上，浴日亭仿佛是个白胡子老头，枯坐山顶。亭子周边，树林早就高过亭子了，我要像古人一样浴日看海，几乎不可能，在亭子里读碑刻听鸟鸣，风声洒下一地的寂寞。
　　 当年，两位贬官感动了南海之神，得到了神的保佑。韩愈驱马八千里，履职潮州刺史，收伏了韩江鳄鱼，造福潮州百姓。苏轼从惠州再贬海南儋州，一舟渡过琼州海峡，平安抵达，也是人生幸事。南海神庙在官员和百姓的心中，无论时光如何变迁，依然是他们的靠山。
　　 到了浴日亭，不能不提明末清初的岭南著名诗人屈大均，他一生以反清复明作为志向，游踪遍布大江南北，写了《登浴日亭》一诗：“月明南澥阔，中夜气鸿濛。万马奔旸谷，双螭御祝融。日轮飞上下，澥市动虚空。谁与同晞发，沧凉若木东。”诗意磅礴大气、又表达了报国壮志难酬的心情。多年前，我来到这里，也写了一首《登南海神庙浴日亭有感》：“余晖照上林，叶落鸟惊心。石马知风雨，山亭阅古今。江流皇帝梦，烟锁凤凰琴。惆怅问碑石，士何多苦吟？”
　　 于今的庙头村民，还记得祖先撒网江河的日子吗？你们的孩子，有没有在特殊年代把童年的野性驱赶到神的身边，留下一墙涂鸦？还会不会把虔诚托付给鼎盛的香火，祈求一生的平安？当围墙在村庙之间立起，距离逐渐拉开，垂钓泽鱼的梦还在村人的念头里，鱼竿放下去的是希冀，提起来的是休闲。正是：悠悠碧水小舟闲，未见危樯气万千。古寺钟声惊众鸟，长堤树影响孤蝉。亭能浴日诗人去，海不扬波帝子眠。几度秋风吹落叶，何堪独醉夕阳边。
　　 我多次来到南海神庙，在扶胥古渡上写生，画一片残山剩水，与不期而遇的兰花互相示好，与渡口小木舟默默相望。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孤独伤感的达奚，所不同的是达奚除了海船寸步难行，而我生活在交通发达的时代，明日只要远行，便能完成达奚不可能做到的心愿，只是，这渡口已经不去古波罗国，也没有昔日帆樯如林的盛况了。
　　 在菠萝树下漫步，花架上的使君子花灿烂盛开，犹如丝绸上华贵的图案。
　　 一位气质优雅的年青女子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暗香浮动，款款走入庙门，里面，传出诵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