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妈妈是我的老师(散文)
一
妈妈是我的好老师,至今我还记得住妈妈教我的做人道理。我忘不了妈妈的“主题教育”词。“不贪心。”妈妈笑眯眯地说着,发声呢喃,我却铭记一生。“字要上墙”,这是鼓励我好好写字的话,希望我的字,拿得出手,可以上墙展示。三个字里表达着妈妈的兴奋,她懂得儿子力争上游的心。
我听到“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的话,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新观念教育广泛传播时期。
我总在想,我的妈妈算不算我的老师?
第一感觉:我是卑微的。现在的孩子,父母都经历过较高学历教育的人,我的父母,大字不识一斗,妈妈看我写英文“A”,笑嘻嘻地在我背后看,小声说,像扑克牌的“尖儿”,我笑得上不来气,妈妈拍着我的背,嘟囔着,妈妈念错了,念错了。
我是狭隘的,妈妈即使背不出“床前明月光”,她的光芒一样地会洒在她孩子的心田;她吟不出“临行密密缝”,她的心思比针脚还缜密。她的所作所为,都给孩子潜移默化。年轻时,我不敢想这个话题,甚至想到就觉得很自卑。老了,时不时想起妈妈的话,回忆妈妈做的事,我冒出一个句子:妈妈是我的老师。一个一辈子都可以超越儿子水平的老师。我的职业是教师,可我在养德励志教育上,不如我的妈妈。
我八岁时上一年级,秋假时,妈妈隆重地打发我去我的老家看“爹”。这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打击,我张着嘴巴半天说不上话,我爹就在眼前,我意识到我的身世的复杂性了。
我突然跪地双臂抱住妈妈的腿,声嘶力竭地哭着,“我不要!我不要!”妈妈抱起我,脸颊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在一旁的姐姐(同父异母),强行接过,一臂拐着包袱,怀里紧抱着我,快速地跑出我的家,嘴里爆豆一样地哄着我,说什么我听不进。
我去了五里地外的爹那里,爹给我了很多学习文具。铅笔盒,印着向日葵的铁皮盒;一把铅笔,不是原木色的,精致漂亮;几个算术本,绿色的本皮。这些,我不稀罕,也留不住我。回家后,妈妈说,要感激有你的爹鼓励读书。
回家的路上,我琢磨着妈妈曾经说过的话。
我跟妈妈提出一个哲学问题(以后明白凡是问人的来源就是高等的哲学概念),可能是过去所有孩子都在探索的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的?妈妈和别人的说法一样,是从村南的黄泥窝子刨出来的。这是一个多么没有诗意的关于生命起源的答案。
“那再给我刨一个弟弟,妹妹……”我摇着妈妈的身子,希望在摇晃里动摇自己的坚持。
“孩子,”妈妈摇着我,声音柔弱得像一只蜜蜂飞向花丛,“妈老了,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贪心了,一个就够了,就儿一个,好吗?”
“贪心”?我懂事以后,想起这个词,也懂得了生命来自何处,我是一个被抱养的孩子,问我的来源,对妈妈而言是一个难题,甚至她感到愧疚,因为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内心所承受的苦痛是无法形容的。在我的心中,一个不能生育的妈妈也是伟大的,邻居们没有异样的眼光看我们这对母子,让我感到了欣慰和幸福。孩子是生出来的,不是刨出来的。多一个就是贪心。妈妈的话,没有“爱”这个字眼,那时要从嘴里蹦出这个字,简直就是不知羞耻。妈妈要把爱给她唯一的儿子,再分她的爱,就是贪心,就是私心膨胀。她与儿相遇,就是一个生命缘,这个缘,是不能切分的,不能分割的,但她不怕儿见了亲爹而不回。妈妈后来告诉我“妈不贪心,儿就不会狠心离去……”妈妈在得失的生命哲学的泥淖里经历过挣扎、思考和选择的苦痛。
二
我像妈妈一样,不贪心,淡然面对世事。
后院的葡萄泛紫着粉,妈妈剪下一串串,我捧着送给妈妈的邻居。我们家还留下的是邻居的三四份还多,妈妈说,不贪心,吃多酸倒牙。
老家屋后是我家的小园,一溜长,几尺宽,家里的鸡常常光顾,园外是集体的地,妈妈怕鸡越界啄食庄稼,在园墙上插着刺棘子,怕鸡不老实。我问,是不是怕村里的喇叭吆喝谁家的鸡管得不好?妈妈说,是怕鸡贪心,吃食不知饥饱。
妈妈到了中年,我考学报志愿,被师范录取,不满意。妈妈说,我们家开天辟地出一个师爷,还贪心啊,再贪心你要做公社党委书记啊!这份满足,就像过年晚上吃一笸箩炒花生,第二天嘴巴还留香。
说真的,按照我的血缘,我是不会安分一个职业的,我的亲哥没有被送人,他一辈子干了三十几个行业,他都感觉奇怪,说我怎么就安于教书。我也不是没有“机会”调离教育行业,几次差点踏出一步,有过心跳和妄想,但还是波澜不惊放下,安心地去教书了。贪心,该得到的不会得到,该持久的不会持久。妈妈说,烧火炕,一把草就觉得暖,烧多了反而燥得慌,睡不着。这些话,是妈妈随意唠叨的,但想起来总能悟出理儿来。
关于生命的话,妈妈说的“贪心”两个字,有着她的痛,不生孩子不知肚子痛,或许,这样的哭诉,对妈妈而言是一种做女人的幸福,她没有得到。把所有的爱给了我这个养子,这是唯一可以弥补她的遗憾,抚慰她的痛。不贪心,所以妈妈过得没有苦楚,在生活艰难的日子里,安于所得,风平浪静,哪怕我去上学,家里又陷入了艰难,身陷黑暗,妈妈就用我的未来填补当下日子的贫困。我离家时,妈妈含泪说,两年,一晃就过去了。但她为了供我读书,日夜操劳,只一年就去世了。走得心平气和,我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到她的遗容,还是那样平静如水,波澜不惊,面带永远的微笑。这也是我每想就觉得温暖的画面,尽管这个画面的底色是凄楚吓人的。
人性的劣根性就在于不知足。有句话叫欲壑难填。好好读懂自己的心,合理把握度和分寸,不是自己的或不该碰得东西不要去碰,碰了一定烫手,碰多了灼伤的还是自己。心要干干净净,莫探求,勿非分。想不到,妈妈的“不贪心”三个字,一直可以让我知应止则止。
妈妈的话够简练的,就三个字,并不絮絮叨叨。妈妈真的是一位为儿上课言简意赅的好老师。
三
我上小学五年级,是在1968年,处动乱的尾声,但狂热还没有降温。我迷恋上写字,写仿宋体。那时,街面上的屋壁都抹着白灰,制成了语录板。我常常拿一根木棍,蹲在地上,依葫芦画瓢,学写仿宋体。我家门口就有好几面那样的语录板。妈妈看见了,笑着说,想让你的字上墙?我明白了妈妈的意思,一个劲地点着头,眼睛了充满着渴望。
“字上墙了就有出息了。字要上墙!”妈妈一直嘟囔着,“我儿的字好着哪,比刻在白板上的好,就是好。”妈妈只顾得说,她没有华丽的词语,只有一个“好”字。《名利场》的作者萨克雷说,在孩子的嘴上和心中,母亲就是上帝。倒过来说,在母亲的心中眼中,儿子就是天使。一盏煤油灯,早就摆在坑头,她盘腿坐在一边,给我削铅笔。她看着我描字,也时不时侧头看看写字的我,就像欣赏一件她心爱的艺术品。有时候我被看羞了,就推搡妈。
写字要破费纸,贫穷没有挡住妈妈对儿的希望的满足。她踮着小脚串门,走遍村子老街几乎所有的邻居,妈妈说就是串门,可每次都带回一卷硬纸,是陈年的年画,有的是过期的灶王图。擦去灰尘,放在炕席下面压平。放学回家,妈妈早就铺平在桌上,两边用剪刀笸箩压住,等我写字。
写“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写“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一盒很奢侈的七彩蜡笔,用色只能是红色的。妈妈说,没有卖一色的。她很犯愁。问我,能不能用别的色打底?好主意。所写的语录,是在各种颜色的衬托下,五彩斑斓。
写好了,我们家的屋壁贴满了,妈妈再卷起来,摘一点园子里的时令水果去串门了,将那些拿回来的灶王图年画还回去。她从邻居那没有得到什么,却得了给妈妈的称赞,还有对我的前途的祝福。妈妈回家,记得请谁说了什么样的吉利话,可以一字不变地学说给我听。七四婶说,义媳妇(称呼我妈妈)将来就跟着孩子享八辈子福吧。六母说,路边捡个宝贝,要高兴好几天,义媳妇积了什么德,一辈子都要咧嘴笑。
每次回来,妈妈都笑嘻嘻地说,都上墙了,告诉我上了谁家谁家的墙。她还告诉我,信母当着妈妈的面,烧了浆糊贴在了屋壁上。妈妈补充说,过年贴春联才烧浆糊的,这是很奢侈很郑重的事。这是她给我的最好鼓励,或许,这就是一种肯定,儿给了妈妈骄傲。那时,我说不出,但可以感觉到。
没有妈妈这个老师,我可以无师自通,但不一定可以坚持。
上高中,我是全校板报组成员,有资格在公社党委大房子的山墙处一丈高的黑板上写板报,那是一份无上光荣。我是恐高的,但站在叠加一起的桌子上,居高临下,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自豪感。
四
师范毕业四十年,同学有了班级微信群。同学回忆那段求学岁月,对我的记忆马上回到了写板报的情境。玉子同学说,那时的我,就是一个蜘蛛侠,吐出的丝变成了漂亮的字。这样的回忆,增加了风华正茂岁月的温度,让我也再次想起了妈妈的培养。
写字,也成了我值得自豪的事。我毕业到地方一中学教书,校长听课,在总结会上,没说课讲得怎么样,一直夸我的字写得好,记得校长用过的词:大方好看,行云流水。他总结说,好教师就要有一手好字,给学生做表率。妈妈说,字要上得墙。我的字上了黑板,妈妈给我定下的目标实现了。
也是坚持了多年的书法练习,成为威海市书法协会会员。可能是我的天赋关系,或者是勤奋练字的精神不足,我止步于这个级别。老有所乐,起码我可以时常提笔,“行云流水”一通。不求“上墙”,但得老来的意趣。想不到,当年妈妈伴我写字,给了我教书的职业添加了很多人做不到的技能,也给我老年带来了快乐。
妈妈并不懂得踮起脚跟摘梨子的教育理论,没有给一个什么成“xx家”的目标和诱惑,简单得很,就是“上墙”,或许她的境界偏狭,但她看得懂儿子的心,不好高骛远,搭一个梯子,推着儿子“上墙”,这“墙”足够我一生攀登。
一竿毛竹只挂月,当然自有阳光来清照,竹邀月,不贪得一轮月入竹丛而藏。这是境界,也是品格。年老了,反而对妈妈的关于“贪心”的话有了更深的理解。所谓老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应该就是这样的自我历练顿悟的过程。如此说来,妈妈不求亟亟,不慕浮华,有着多少人生的深意啊。
妈妈是启蒙的高手,不揠苗助长,设定了一个“上墙”的高度,让我“破墙”而出。诗人晏几道说:“墙头丹杏雨余花。”我最喜欢这样的文学意境,喜欢在精美文字的氛围里徜徉。浪漫的情怀占据着我的心,因写字对文学产生了兴趣,有了憧憬,从开始写点豆腐块文章,到写教育学术论文,又在退休后走进江山进行文学创作,我的字,还上了江山的屏幕,超越了“上墙”的目标。这样的人生“识字史”,让我尝到了丰满的人生韵味。人生的乐趣从此奠定,足够享受一生的美好风光,我独占。
儿不嫌母丑,母不弃儿才。如今,我对妈妈是我的老师这样的判断,有了更深的感触。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树是长青的,妈妈就是这棵树的浇灌人。
我爱妈妈,我敬佩妈妈这个好老师。妈妈是我的精神故乡,最原味的人生哲学来自妈妈。妈妈的眼里总是孩子的未来,在朴素里镌刻着深刻。
2020年9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父母才是最好的人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