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校园外残柳下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声。
　　 讲台上，历史老师孟岁讲古论今，台下学生听得津津有味，落针可闻。
　　 一通乱挖，老柳树横躺在绿茵地，被电锯分解。白骨裸露于野，无人问津。时有碾压，孟岁便心痛不已，额上汗珠滚落。
　　 是夜，月光如水。
　　 孟岁，值夜班。残柳孤坟。
　　 孤坟不知何年何月所立，更不知静卧何方冤魂，若非残柳和些许惊悚的故事，谁知此绿茵地曾是坟堆。
　　 乡村快速发展，城市化的脚步迈了进来，绿茵地再没有了安逸。
　　 棺木在金属的撞击中早已粉碎，白骨散乱。颅骨上深深的两孔洞似乎发出幽幽的光，一股熟悉的气息穿越千年而来。
　　 孟岁脱衣捡骨，他自己都不明白哪里来的勇气。他在同行教师心目中一向胆小，不敢走夜路，经常被人取笑。
　　 月夜，捡骨，负骨而行，山路崎岖，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孟岁如中魔障，浑然不惧，寻得一山环水抱风水极好之处，徒手挖坑，掩埋尸骨，垒石以记。
　　 是夜无眠。
　　 值班室窗前，灯盏点亮。
　　 陶瓷灯盏，呈碗状，啤酒瓶盖大小，中间有柱，空心，可穿灯芯。孟岁注胡麻油于灯盏，有村中捡破烂的老人路过，告知此物为墓主长明灯，晦气，不可用。孟岁置若罔闻。
　　 灯花宛若灿烂的笑脸，孟岁一缕神念被抽离，飞入灯芯之中。
　　 灯芯内竟然别有洞天。屋内有榻，帷帐内一声轻叹：“可等来郎君了。”
　　 孟岁捂着狂跳的心脏，这一声，明媚如春日桃花，但在孟岁听来，如隔世棒喝。
　　 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嘲讽和轻蔑，她还是没有放下。
　　 一道道信息跨越千年而来，击落了孟岁今生的骄傲。
　　 曾记得，隔壁花家有女名思烟，轻盈形若三月柳，孟岁与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风来挡风，怕风儿一吹，思烟随风而去；雨来遮雨，雨滴落她身上不堪其重，忍不住心生怜惜。
　　 院中，桃花正艳；墙外，马蹄声急。
　　 提亲的来了，却不是孟岁。
　　 遍地金玉，丝缎满箱，哪及孟郎摘柳一枝。
　　 他们都说孟郎一家受了太守的恩惠，举家外迁。花思烟在空荡荡的孟府寻不到那对翩翩起舞的蝴蝶，含泪上了花轿。
　　 洞房，粗俗的汉子挑落盖头。
　　 灯熄。泪落。
　　 鞭梢脆响，细嫩肌肤之上，血渗殷殷。
　　 她上翘的嘴角，总盈着一丝笑，任太守公子皮鞭抽下。
　　 能强我身，不得我心，奈何！
　　 她在煎熬中等待，在等待中熬盼。
　　 三年，整整三年，孟郎杳无音讯。
　　 他不是那种人，一时的富贵能换来一世的真情？
　　 可是他终究没来。
　　 是夜，香消玉殒。
　　 太守嫌弃，薄葬于城外，无人祭祀，仅有坟前柳枝长成大树，为其蔽日遮阴。
　　 “孟郎，你终于还是来了！”
　　 孟岁顿觉眼前一黑，仿若他人附体。
　　 “如果我说你出嫁前我全家已惨遭太守公子毒手，你会信吗？”
　　 珠帘卷起，一双轻盈的脚探了出来。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她向他走了过来，如风摆柳。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孟郎。”玉手抚过面颊，冰凉透骨。
　　 “可我终究不是。”
　　 “为什么？”
　　 “世道轮回，我早已不是曾经的我。”
　　 “可我相信，你依然是你。”
　　 “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只能是一个传说。”
　　 “不，你说错了。挚爱如命，虽死犹生。”
　　 孟岁长叹一声：“不要执着了，海誓山盟已在岁月长河中沉淀。一生中能遇到便是缘分，缘尽不由人。”
　　 她的心一阵一阵地疼，“你走吧，你不是他，即使海枯石烂，他也不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
　　 他真急了，被她那无所谓的笑容激得发疯，他强迫自己冷静。
　　 “还是劝你一句，沧海桑田，莫执念，放下吧！”
　　 “你掩埋尸骨难道不是为了曾经那段情？你让我放下，你可曾放得下？”发怒的花思烟指甲骤然变长，衣裳褪去，鲜血斑斑，面目狰狞扑了上来，浓情蜜意瞬间化为千年的仇恨，在这一刻发泄出来。
　　 孟岁呆在原地，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淑女，恶鬼。
　　 真情，魔障。
　　 他退无可退，真情又岂能化解。
　　 “世事岂能事事遂人意，醒来吧，值班睡什么觉！”早起捡破烂的老人敲窗跟他说笑，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恍若梦中。
　　 远处一声鸡鸣，孟岁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窗前，灯盏油枯，一缕青烟被晨光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