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情】医生(散文)
他一直做医生。我爷爷在世时,他就是医生。早年的他,在乡下杀猪,靠一身蛮力吃饭。有一年,赶早去山里收猪,行至半路,天刚蒙蒙亮。忽然听见有人叫唤,一看,有个人抓着一个树杈,脚下悬空,正摇摇欲坠。他吓了一跳,听老辈子人讲,到了深山老林处,有人呼救,一定要赶紧走,就怕是山精树怪,化成人的模样,骗过往行人去施救,趁机吸人魂魄,害人性命。
那时候,他做杀猪这营生已两年有余,每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没见过什么“猪流泪求人救一命”的传说。猪嚎倒是听得多,三五个村民,死死地压着那头猪,就等着他抿上一口酒,朝刀上一喷,再向前一捅,好了,猪慢慢泄了劲,不动弹了,他拿起酒壶回头就走。
有了杀猪练就的胆量,他并不怕山精树怪。当即手脚并用,救下那人。那人右腿跌断了,不能走路,让他去附近庄子里叫人来帮忙。
原来那人是附近庄子的医生,姓谭,专治跌打损伤。一大早出来采药,一脚踏空,幸得他救下。
他见谭医生的弟弟左捏右拉,不过几下,就让谭医生直立行走,心下佩服,一定要拜师。谭医生的弟弟说:“你救了他,让他教你。他是附近有名的‘谭一手’。”
谭一手收徒,规矩严苛,必须是姓谭的才姓,改姓也可以。意思是医术不传外人。
他本姓胡,胡涂的“胡”。现要改姓拜师,他的父亲第一个不答应,说他改宗换姓,愧对祖宗,是不孝子。可他心里全是那神乎其技的医术,还是改了名换了姓,因是“守”字辈,便叫谭守义。
从那之后,谭守义便跟着师傅摸骨头,学本事。别看他是杀猪出身,于医术一道,却有天赋,比师傅门下那几个师兄学得快多了。经过十年打熬,他完全继承了谭一手的医术,甚至青出于蓝而甚于蓝。学医期间,他顺便解决了终身大事,娶的是师傅的女儿。待他能独挡一面时,便带着老婆和一双儿女回了老家,开了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医馆,因他技术精湛,收费合理,很快门庭若市。我爷爷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他的大名的。
有一年,邻居家的三菊馋我家的柚子,天天站在树下看,口里流着涎水。奶奶看不过眼,搬条长板凳去摘,结果摔在地上。左脚的踝关节马上肿胀起来,像发酵开来的馒头。爷爷见了,用个手推车推着奶奶去镇上的医院。医生说要切开皮肉正骨,要三十块钱。那年月,家里五块钱都没有,到哪里去搞三十块。爷爷只得又把奶奶推回来。
爷爷坐在堂屋里,听着奶奶的呻吟,愁得不停地抽烟。当爷爷扔掉最后一个烟头时,猛地站起来,准备舍下老脸去城里的弟弟家借点钱。这时,邻居汉老头匆匆跑过来,告诉爷爷,说是麻石岭有个谭医生会治伤,又不要什么钱,可以去碰碰运气。
爷爷又用手推车推着奶奶,边走边问,走了一上午,终于找到了谭医生家。
谭医生的诊室,就是自家的堂屋,大门旁贴了付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对联已经褪色,显出一种破坏的灰白色。
爷爷带着奶奶一进门,只见竹铺子上,小床上,地上,横七竖八都是人,坐的躺的都有,呻吟声此起彼伏。谭医生矮矮胖胖,光着个脑袋。身上的白大褂已经旧黄,沾了些红的,绿的,蓝的印子,斑斑点点,都是中草药染上的。
谭医生蹲在病人中间,一个一个接着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左右两只手在伤处摸着,突然一声响,病人大叫一声“啊”,嘿,好了。剩下的事由徒弟做,敷上墨绿色的草药,由家人搀着回去。
轮到奶奶时,已时至中午。谭医生的老婆给病人和家属,每个一碗饭,上面夹些土豆白菜。他老婆不说话,也无甚笑容,但一个一个都给盛好饭,夹上菜。要添饭添菜的,招呼一声:“谭师傅娘子。”她便过来,又添上一碗,照例不说话,不笑。
谭医生自己是不吃饭的,说是师门有祖训:上午的病人没有处理完,是不吃午饭的。
谭医生扶着奶奶的踝关节,端详了一阵,用手摸索着,问奶奶从哪里来的。奶奶刚答一句:“泉塘……”话未说完,骨头一响,马上不痛了。徒弟赶紧过来敷药。回头结账,五角,还不够饭钱。
又一个十年过去。有一次,母亲去看电表,地上有砂子,滑了一跤,手肘先着地,手马上就动不了了。听人说,谭医生在大学城开了个医馆。父亲骑着摩托车把母亲送了过去。在大学城的东城,谭医生租了个门面,摆了十几张床,依然专治跌打损伤。这回,程序多了,先是一个护士带着母亲去X光室照了片,说是桡骨骨折。又去化验室抽了血,去b超室做了肝胆脾肾的检查。一套检查下来,已经花了五百多。终于见到了谭医生,依旧是一摸一伸,夹上夹板,好了。谭医生唤护士进来,叫她带母亲去抓中药,总共二十付,六百多块钱。母亲带回来熬,还没吃上十付,伤已经完全好了。
2008年,我骑电动车去乡下,天黑路滑,撞到了路旁的柱子上,当即摔倒在地,马上不能动了。摸索着拿出手机打120,一辆“守义骨科医院”的救护车呼啸着把我运了医院。照片,做CT,全身扫描,说是腰椎骨折,将我收住院。
第二日早上,浩浩荡荡的医生队伍来查房,轮到我时,说是太严重了,要手术。我妈不让,一个医生说:“你个老太婆懂什么?将来要是瘫了,看你怎么办?”
母亲听了,不再说话,等医生一走,“呜呜”地哭。接二连三有医生进来,我躺着一动不能动,也不知道医生姓甚名谁,给我谈话的,有凶神恶煞的,有和蔼可亲的,大意只一条:尽快手术。有几个医生来头还挺大,都是市中心医院退休的骨科主任,平时难得一见,现在都聚到这里了。主任们说来说去就一条,快点手术。
我的同事悄悄拿了片子,去找中医院的一个亲戚,对方看了看,打电话给我问了一些情况,说没事,躺在床上不要乱动,会好。
第五天,谭医生来了,还是光着脑袋,看了我一眼,回头问:“就是这个病人不肯手术吗?”
后面有人说“是”,当时谭医生正在掀我的被子,一听那个“是”,将被子一放,转头去下一个床了。
过了几天,有医生告知我,说是有“缺铁性贫血”,要给我输血。我妈一听,又不肯,又是哭哭啼啼。此后,每天总有医生来说要输血,不然,哪个晚上不留神,我就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我受了惊吓,天天晚上不敢睡,怕自己一不留神睡过去,慢慢地,失眠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精神高度紧张。
骨折好了出院后,却发现失眠得厉害,白天晚上都不要睡觉,精神萎靡,爱哭,去区医院的精神科看病,诊断为“焦虑症”,吃了一年的药才好。
从此之后,我每次经过那个医院,看见高高门楼上,“守义”的招牌威风凛凛,总忍不住啐上一口:“什么破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