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坚守(散文)
一
仰望巍峨的大别山,气势磅礴,绵延几千里,仿佛将这里与世隔绝,脚踏着那些古道,手摸着那些断壁残垣,一种历史的沧桑之感油然而生。进入大山腹地,一个叫H的小村庄,人口不足百人,年轻力壮的都去外地打工了,家家基本都是爷孙两代留守老宅,交通不便,阻碍了这里的经济发展。贫困落后的局面难以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大山人的脸上永远镌刻着朴实、善良与勤劳。
我作为一个外地的游客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专门拜访王老师。沿着村民所指引的道路一路向前,隐隐听到了学生的读书声,近了,更近了!他们的学校建在半山腰,几间破旧的瓦屋围成了一个小操场,中间有一根木杆,上面挂着一面有点发白的迎风招展的红旗,屋檐下挂着一个破钟,一到上课时间王老师就用铁锤敲几下。学校虽小,每周一照样举行升旗仪式,学生们照样唱国歌,行队礼。
下课了,王老师从破旧的教室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个学生,他们分别是二到五年级的学生,全校只有这四个学生,老师只有王老师一个人。我说明了来意,他很热情,于是与他亲切地攀谈起来。
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有点苍老,似乎已近古稀之年。花白的头发掩映着布满皱纹的脸,朴实得与大山里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他在这所村小代课已经整整三十一年。1989年村里小学缺少老师上课,村长突然想到了他,那时23岁的他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一心想当个农民,好好地种地。机缘巧合,让他走进了课堂,与教育以及孩子们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村子里有一大半年轻人他都教过,现在教的孩子大都是学生的孩子。教了三十一年书,如今还是个代课老师,谈到这个话题,他的脸上有些沉重,每个月只有一点儿微薄的工资,还不够给老伴看病。老伴十几年前得了慢性肺病,一直没有断根,经常咳嗽,有时甚至咳出血来,在外打工的女儿早就劝父亲放弃这份工作,跟她一起去广州打工,每个月到至少也能挣到三四千元,比这里五六百元的工资强多了。可是老王就是放不下孩子们,因为他一走,学校就瘫痪了,没有人愿意来这穷山沟里教书,那几个孩子就可能辍学。
“以前这里的学生也这么少吗?”我不禁产生疑问。
“三十年前,这里也有两三百学生,可是后来随着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女的都嫁到外地去了,男的大多在外地成了家,但凡有点能力的都把孩子接到条件好一些的学校上学。一些老教师退休后,一些中青年教师在生源不断减少的情况下,都想办法调离了这里。所以现在,我一个人和四个学生代表着一所学校。唉,这时代变化真是太快了!”
这时,王老师看看老式的手表,到了上课时间,他举起铁锤在破钟上敲了几下,学生们陆续走进教室。这块表是这所学校唯一现代化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掌握时间,他可能十几年前舍不得花几十块钱买它的。
我跟着王老师进入了课堂,悄悄地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一个小凳子上,拿着笔记本边听边记。我也是老师,也教了二十多年书,但是从来没看到如此袖珍的学校,如此简陋的教室,如此朴实的老师和如此可爱的学生。八到十一岁不等的四位学生,回头看了我一眼,老师轻咳了一声提醒一下,他们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小黑板。
王老师首先给三年级的学生上课,五年级的学生教二年的学生写字,四年级的学生自己预习课文,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又给四年级的学生上课,其他的学生还是大的带小的,自觉学习,没有偷懒的,没有大声喧哗的。这节课上了大约五十分钟。我在后面静静地聆听着,认真地记着笔记。这样的复式教学,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真为老王扎实的教学功底所折服。他的课堂活而不乱,虽没有多媒体教学手段,但一样教得精彩,学生们听得很认真。他上课总是在不断地给学生们讲故事,将课文编成了一个个精彩的小故事,这极大地激发了学生的学习兴趣,我这个“学生”也不例外。
二
就是这样的一位好老师,一年前因电脑考试不合格就被辞退过。上级教育部门为了解决这些代课的老教师转正问题,提出了通过考试的办法择优转正的方案,考试的内容其中就有电脑操作这一项。这可难倒了老王,电脑这玩艺儿,他从来没有碰过,更谈不上学习它了。在学生、家长以及乡邻们的支持与鼓励下,老王鼓起勇气决心一试,力争一次性解决工作问题,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他没有那么多钱买电脑,家里实在太穷了,女儿在外面打工挣几个钱也不容易,还要应付生活上的许多开支,他也不好向女儿开口要钱。想来想去,他向乡里的年轻教师借来了的电脑入门的书,希望通过自学来掌握相关的知识,可是这是个操作性很强的学科,他怎么都弄不明白,经常是整得云里雾里,一脸蒙圈。为了更好地掌握电脑技术,他用硬纸壳自制了一个电脑模型,你别说,还真像,在键盘上标注了各个键上相对应的字母。然后一个个地识记,可是总是记不住,这人啊,年龄大了就是不中用了,刚刚记住的东西一转眼就忘记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周末还是去城里的网吧摸摸电脑。星期六,他起了个大早,老伴给他烙了两锅大油饼带着路上吃。晨光熹微,他便出发了,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才坐上去往市区的中巴车。山里的早晨非常凉爽,中秋的露水留在草木上显得格外晶莹,打在身上冰凉冰凉的,路上偶尔还能听到狼的叫声,不过这一切,对于土生土长的老王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
天大亮时,上了中巴车,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终于进了市区,下车时,他感觉头晕目眩,腹中饥渴,于是打开包袱吃了几块饼子,喝了一点水壶里的凉开水。定了定神,站起来,在市区搜索起网吧来。他的穿着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别人看他的眼光与他看别人的眼光都不一样。
绕了好多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家名为“蓝光极速”的网吧。来到前台,服务小姐非常客气地说:“大爷,您是来找孙子的吧?”
“不是,我是来学电脑的。”老王嗫嚅着。
姑娘抿着嘴扑哧一笑,马上忍住了。她找来了老板,老王与老板进行了细致地讲解,年轻的老板深受感动,亲自手把手地教老王认识电脑鼠标的操作以及怎么用拼音打字。老王像一个年幼的学生跟着年轻的网吧老板学习,周围都是一些小青年在拍打着键盘,埋怨网速度太慢,游戏卡机了。这些人操作电脑的熟练程度简直可以用行云流水来形容。老王打心底佩服他们,可是自己咋就这么笨呢?
在网吧学了一天,搞得老王头昏脑胀的,中午累了在网吧的椅子上躺了一会儿,饿了就吃点饼子,渴了就喝点冷开水。仁义的老板只收了他的上网费,一天算下来也有二十几块钱,他有点心疼,到了傍晚他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家中,此时外面一片漆黑,时间已经来到晚间九点钟。
老伴早就做好了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一直没有老伴的影子,她急得团团转。
“你回来这么晚,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你让我好担心啊!老糊涂啦,家里电话不记得啦?”老伴埋怨着他。这个固定电话还是几年前女儿为了联系老两口方便特意为他们俩装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身上一块肉没有少,还是囫囵的,哈哈!”老王开着玩笑,把老伴也逗乐了,她连忙去热菜、热饭,自己真的饿了,老宋肯定比她还要饿。
吃完饭,老王在回忆今天所学的内容,有种似懂非懂的感觉。在老伴看来,丈夫有点神经叨叨的,便劝道:“不要太拼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出去打工吧。”
“你知道什么?!我都教了大半辈子书了,孩子们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吗?再说了,像我这样,出去打工会什么啊!还不是给人家做苦力。”往日知书达礼的老王今天的暴怒将老伴吓得不轻。
第二天是周日,老王又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一转眼就到了考试那天,老王战战兢兢地上了考场,先是笔试,然后是电脑操作答题,内容大多与教育教学有关。可是他打字的速度太慢,这个真不像干农活或在黑板上写字那么容易,简直就是“张飞绣花——有力使不上”,有些年纪稍轻一点儿的老师答题比较轻松,他却急得满头大汗,开始浑身颤抖,考试时间过去大半他才渐渐静下心来,可是打字依然是个老大难,总是按错位置,又要重来。一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很快就到了,50题,他只答了几题。时间用完,工作人员帮他提交的一刹那,他的心碎了,瘫软在座位上,这么多天的努力白费了。他眼睛里噙着泪水走出了考场,整个人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他不是为不能转正而伤心,转不转正现在已经习惯了,就是少拿点钱而已,关键是自己很可能保不住这份职业,再也不能教书了。这是他永远的心病。
果然,一周以后,乡教委公示栏里果然没有他的名字。再过几天,相关领导找他谈心,说明了清退他的理由,希望能理解并支持上级政策。老王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用头巾卷起几本书——这是他在学校的全部“家当”,走出这个他呆了三十年的校园,那天几个孩子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可是国家有政策,不走不行啊!他用衣角拭了拭眼角,说:“孩子们,得空我会回来看大家的!你们要听新老师的话啊!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
老王说完,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校园。
第二天,新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是个大学生,挺有文化的,与他交谈什么都知道,口才了得,这下老王也就放心了。他非常庆幸孩子们有这么优秀的老师来教。
第三天,他和老伴一起南下广州与女儿团聚去了。这次转正的失败反而让女儿和老伴心情舒畅多了,心中一块沉重的包袱总算卸掉了。可是老王心里却闷闷不乐,他既有各如释重负的感觉,又有种难以名状的不舍,毕竟这些孩子与他朝夕相处,情同骨肉。他在火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故乡,不禁潸然泪下,高速行驶的火车将他的梦想打破,带到了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临行前,他留下了女儿的电话给孩子们,给新老师,给乡教委领导。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没有特长,只能在工地上搬砖,做着体力活,庄稼人做这些事也确实不是太累,只是他一大把年经,许多工地的老板都不要他,好说歹说有个好心人才勉强留下了他。白天累了,想不起学校的事,一到晚上就问女儿有没有从学校打来的电话,每次女儿说没有他就感到很失望。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老王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的手上新添了一些老茧。已经远离书本,每天下班了除了问问有没有电话,倒床便睡。生活过得如此平淡,如此简单。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他醒了,他想孩子们,想他热爱一生的三尺讲台,常常黯然垂泪到天明。
三
正在这时,乡教委领导打来了电话,说新老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病得很严重,提出了辞职的申请。这位新老师来自大城市,本打算在山沟里磨砺磨砺,成就一番大事业,可谁知身体不争气,也只好放弃这份美好的理想。学校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代课,领导自然就想到了他,所以电话就打了过来:“希望王老师不计前嫌,回心转意继续为教育事业出力。”
如果是老王接了这个电话肯定会异常兴奋,可这是女儿的手机。她回答道:“当初说把我爸辞了就辞了,现在没人了才想到我爸,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对不起,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你们还是另择名师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电话那头的领导一脸茫然,傻愣愣地站着,半天没挪动脚步。
老王不同意回来教书,这可急坏了村长这个父母官,村里的四个娃没人上课总不是办法。他决定亲自跑一趟。其中四年级的赵铁柱,奶奶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这天老人佝偻着身子来村委会找村长,用颤抖的声音说:“村长啊,你得把王老师找回来啊!我孙子可不能没有老师上课啊!”说完,她就给村长跪下了。
“您老这是干嘛啊?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明天就去!”
正在这时,其他三个孩子的爷爷奶奶也来了。目的都是一样。
第二天,村长去了广州,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王老师所在的工地。深秋的天气虽然已经转凉,但是对于工地上挑砖的老王来说,太阳依然是火辣辣的,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脸晒得黑漆漆的,人也瘦了一圈,不过精神还好。
“李主任,你怎么来了!”老王擦擦手准确去握老李的手,想想自己的手太脏又尴尬地缩了回去。
李村长上去就是一个拥抱,双手紧紧地攥住老王的手。
“你不知道啊,你走后一个月,那个新老师……”李村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老王说得一清二楚。
“哎呀,你瞧我这闺女,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走,咱们现在就走!”老王有点急不可耐,胡乱地收拾一下东西就要走。
“老王,你工资还没有结算,再说你要走也得跟老板打声招呼才是啊!”一个工友善意地提醒道。
“不管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麻烦你替我说一下吧。工资回头我让女儿来结算。”老王的心早已飞回了家乡,飞到了孩子们中间,他一刻也不想停留……
回到女儿的家,正在做饭的老伴听说了此事,坚决反对:“你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又要回去,哪天他们不用你了,你又得出去打工,你要想清楚啊!这不是儿戏啊!”
“对,这不是儿戏!我想了三十年。你不走,我走!这是我给女儿留的字条,如果打她电话,我们肯定走不了!”老王激动得心快要跳出胸膛。
“你要走,我不拦,好歹也得留村长吃个饭再走啊!”老伴摇摇头,心想:这老头子,上辈子肯定是属猴的。
老王拽着老李、老伴就走,好在也没什么行李要带。坐上了回到老家的火车,老王像过年一样开心,有说有笑,老李悬着心总算落了下来。唯独老伴心事重重,他在为老王的未来担心:还能教几年书?这四个学生毕业了之后;或者他们转学了,学校里没有生源了;或者上面又派下新老师怎么办?最好的结果是老伴一直教到退休,会有退休工资吗?到时靠什么养活?……她顾虑重重,也不是没有道理,生活毕竟是很现实的。可是老王并不在乎这些,他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乐天派,只要有书教,哪怕每天让他喝稀粥都行。
村长提前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听说王老师要到家了,孩子们跟着大人们远远地就在村口迎接。当王老师出现在村口的一刹那,四个孩子欢呼着,跳跃着,激动得热泪盈眶,比过年穿新衣服还要高兴。
几位爷爷、奶奶围在老王身边,赵铁柱的奶奶双手紧紧地攥住老王的手,说:“王老师啊,这次回来可不能再走了啊!我儿子也是你教的,当年要不是你,他可能就辍学了……”
一件往事又浮现在老王面前,当年赵铁柱的爸爸赵一锤家里很穷,没钱读书,是他从自己的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一点钱资助了这孩子。像这样的事,老王做过何止一件、两件?他也数不清了,不过现在好了,国家早已免除了义务教育阶段孩子们的学杂费,再也不用为学费的事烦恼了。
当天,老王屁股还没有坐稳就进入了课堂。教室里又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时间又回到了现在,如今离“转正风波”已经过去了一年,孩子们也都升了一个年级,再过几年,他们小学都毕业了,可能他真的再也没有书教了,成了光杆司令。每当我与他谈到这个话题时,他先是神情凝重,然后突然尴尬地一阵苦笑:“只要还有一个学生,我都要坚守;要是真的当了光杆司令,我再去打工吧。”
临走时,我送他几本教育名著,他高兴得像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看着渐渐远去小村庄,老王送别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一种敬意油然而生,我不禁感叹: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十一年啊!他用三十一年的坚守诠释着一个代课老师对学生,对教育深沉、无私而又执着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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