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胡同的晚霞(散文)
我从来没想过,会试图从一堆石头中寻找老。因为它们,根本不屑于时间,更何况,老。它长久以来庇护着弱小的人类,堆砌成墙,尽管示人的一面仍旧桀骜不驯。
从年久失修的木屋,发出霉味,惹人厌烦;就如同某些人带着鄙夷的目光,看着,老。在他们眼里,老是一种气味,象征着腐坏,让他们嗤之以鼻。而他们似乎遗忘了一点,或者说,根本没考虑到,时间迟早会把这种气味加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同样与这种歧视对峙。
我,不住在这条胡同,已有二十年。二十年,即便是偶有来过,它照旧铁青着脸,漠视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发出无情的嘲弄:“不过是我脱落一层碎屑的光景,你们,已然成为碎屑。”
那块青石板,向着日落的方向,保养着自己越来越光滑的皮肤,又从透亮的皮下脂肪里映照出,孩童们屁股上的开裆裤。我以为它会是胡同的门面担当,洋溢着活力,用一种永动的青春,向路过的,一年又一年的行人挑衅。然而,我不知道它会害怕,害怕冷清,像一块倒地的墓碑,横躺在胡同口。上面原本写着的血气方刚,如今开裂,被一株杂草屠杀,成了胡同的碑铭。它毕竟也是块石头!
“这是我的小时候。”
我从胡同口的第一块褐色石头开始摸起,食指划着凹凸不平的棱角,向一处窝在里面的老宅子走去。这处老宅,依旧努力维系着人类的生命,相比于它的一块木头,人类,似乎更加可悲。
它垂下残缺的瓦檐,让蜘蛛帮忙修补空缺。静得吓人,它就招来麻雀、燕子之类的小鸟,在屋脊上排好队,卖力地吟唱。甚至,那一片蒲扇大小的梧桐叶坠落在泥土地上,都能惊得土鳖四下逃窜,随便一钻,就又没了踪影。
“这是我的小时候?”
我开始怀疑胡同口的第一块石头给我的真实感受。它虚伪地掩盖了时间,仅仅用我指尖残存的触觉向我灌输回忆,努力让我的大脑蒙蔽当下,找回过去。但老宅不是,它忠厚老实,默不作声,仅用陪伴庇护着主人,庇护着,老。
我拿着儿时坐过的小板凳,它的表面竟然和那块青石板相似,起了一层“包浆”,像一件珍藏品。我陪着奶奶,坐在胡同口,和一群老人闲聊。头顶的银河展开,像极了小时候手里的芝麻饼,那上面撒满的芝麻,是儿时夜空里的繁星。
“真快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奶奶和老人们对我说的最多的,是这一句。
是啊,儿时的我们就像是胡同里的石头,镶嵌在墙上,拥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时间也奈何不了我们什么。墙,是我们的父母,长辈,即使风雨交加,墙屹立不倒,我们,毫发无损。
可是,当我意识到要卸下石头的面具,我慌张地发现:“时间真快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都老了……”
我在想,是不是该努力搬出一些古人或者名人的语句去安慰老人们,或者单纯的去安慰,老?用那些诗意的修辞,那些紧凑的句式,或者及其深奥的生僻字词?是不是这样会让读书的我显得十分体面?不,真的不需要,没必要。眼前的他们,有的大字都不识几个,但他们每人都是一本读不完的书,阅不尽的诗,抒不完的情,饱含着朴实、真挚。眼前都读不完,又何必急于找寻与之匹配的历史呢?对于老,想要去安慰,根本毫无意义。
“隔壁家,你三爷爷没了。”
“唉!”
奶奶摇着蒲扇,老人们,十分默契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对,这种沉重的话题,在这里是一把火,威胁着老宅和周边所有的住户。
是的,这个字所有人都不愿意提起,不管是老,还是年轻。尽管它是老的终点,尽管人人都会到达,无一例外,但还是没人愿意提及。可这个字对我来说,像个噩梦,把小时候的彩色童话,不断涂抹成黑白。
我舅爷去世,骨灰从沈阳运回老家。那时我还小,并不记得他生前的模样,但那个精致的盒子,给后来的我带来了无比的恐惧。我远远望着几个亲戚用新鲜的土壤把一切埋葬,我甚至无知地以为是不是舅爷留下的什么宝贝?直到我明白了真相,才看到一块跟胡同口一样的石头,顽劣又卑鄙地欺压着身下的土壤,把所有情绪交付给了时间。后来,外婆,小舅舅,连享受老的资格都没有……
“我们都羡慕着你奶奶呢,你看,都孝顺着哩!”
大娘坐在我对面,她刻意岔开了话题,手里麻利地掐着麦秆。这是我们那儿的一种手艺活,编好了,可以卖。听说小贩收去,给生产草帽的工厂收边用。
每当这时,奶奶总是附和着他们,再把家里添置了什么东西,谁给买了什么,大大小小都得说一遍。这股劲头,像是小孩子正在炫耀新玩具。
“嗨,有什么羡慕的。走远了,都一样。”我回答。
我不愿意相信,这一群把我围在中间的老人们,正在减少。就算自己难以接受,但这是一条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那些猜不出的谜语,填满了我儿时的好奇心,像萤火虫飞舞在自己空白的心湖。恍惚间,他们说着年轻时候的趣事,说着课本里读不到的野史,这些还都是昨天的事情,而今天,他们头发就白了,牙齿少了,甚至再也无法猜到那些好玩的谜语。
我用剪刀帮奶奶整理编好的麦秆,每剪掉一截麦秆茬,就感觉是我度过的一个夏天。
奶奶不止一次说过,三爷爷老两口经常用到“羡慕”一词。
我总是反思自己,长辈们熬干了自己的生命,把一份份爱意注入到我的血液里,我该如何去做?
满足于物质需求?或者给予充足的金钱?这都是些肤浅的答案。我知道,唯一的正解,是陪伴,却又弥足珍贵和遥不可及。
每个人的时间是一条直线,或短或长。但总会有一段距离,我们与别人的老,平行前进。我努力想把这段平行的距离拉长,可是现实不允许。生活,麻木地给人间制造心酸,它丝毫不在乎谁的生命是喜是悲。
生活在变好,石头砌成的围墙在这座小村落里慢慢减少。像这样的小胡同也几乎不会再拥有。这里藏了几代人的童年、老年,无从考证。有一处荒废的宅子倒是长满了杂草,有一人多高,院墙上的石块早已破烂不堪。
晚辈们谁有空闲,就带着欢声笑语和年轻的活力,来把老宅“点燃”。生命用延续,在告慰老宅辛苦的庇护。每当这时,我仿佛总能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一墙之隔,死寂一般的小木屋发出,满是羡慕。一堵矮墙,石头的两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奶奶总是把一桌丰盛的饭菜盛一部分出来,分享给老宅的四邻八舍。热闹总是会过去,老宅和邻居们,才是这里永久的住客。
胡同依旧上演着落日之后的小聚,他们坐在一块,一起享受着老,摇着蒲扇,掐着麦秆。偶尔,围着一个某家来探亲的小孩子,猜着永远猜不完的谜语。谁也不会再有“羡慕”这样隐隐作痛的感觉了,因为每家的晚辈们轮番到来,这里依旧续写着故事。
老,和胡同的石头一样,存在着。但石头终有一天会成为碎屑,而老,却会停留在人间,在每个人生的黄昏,编织着温和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