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萤火虫(散文)
一
妻妹说,今年的萤火虫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坐下便绕身,回屋则爬窗。
盛夏时节,我决定去黄海岸边渔村“崮山”住一晚,那里的环境十分吸引我。一幢村头的海草房,一株抱粗的合欢树,一条雨后欢歌的小溪,一片青青矮草把海边打扮得葳蕤幽幽的,在幽藏夜光的草窠里起舞着无数只萤火虫,将我带到了曾经失去的童年。
柔柔的夜色不经意就慢慢四合了,一切都缓缓隐形了一般,我在这样唯美的轮廓画里,将自己的心放下,不再去刻意地严肃。我马上找到了香港专业作词人林夕《侧面》里的一段唱词的真实:“夜晚会面白天道别,才没有弱点……”很多时候,我都自己看不起自己,给我一个柔夜,将庄重和灿烂都收归暗色里,我要做一个和萤火虫一样的自我点亮的小动物。弱点,恰恰帮助我变得真实,躺在藤椅上不舒服了,在窄桥板上置一帘麦秸草帘,仰面朝天,将星星揽下,不安分的星星立刻都变成萤火虫,照亮只有一米的距离。我惊呼:狗屎虫!妻子说,这名字还是别说了,不雅。于是,我慢闭了眼睛,从名字开始与相别我50年的萤火虫神遇。
就像每个村都有“狗剩”“狗蛋”的乳名一样,在我的老家,萤火虫也有不雅的名字——狗屎虫。听大人们说,萤火虫生于狗屎堆,而且狗喜欢找一浅草处拉屎,所以,萤火虫总是从草窠起飞。这个说法看似也合理,只是没有得到证明,我也不会追究,在过去的农村,没有科普,要弄懂的东西太多。保留一个俗名,记下一段童趣的,反而不是教科书。就像我的记忆走进童年,想起伙伴,“斧子哥”、“小盆兄弟”,这样的糙名,才可以唤起亲切。
我母亲订正了我的叫法,她说应该叫“狗书虫”,旧时穷人没有条件点一盏油灯读书,就捉此虫,借着光亮看书。为了强调这个意思,母亲说,点灯看书,那简直就是“半夜烧票子”,败家子!于是我很相信。但“狗”字她是无法解释的,便说,一个孩子成长就像由让人讨厌的狗变成可爱的孩子。这是由狗到人改变的途径。母亲的教育,是充满神话色彩的,并不像如今的父母亲教育孩子那么直接说读书的好处,拿前程来吸引孩子。我倒觉得这种潜移默化,很符合一个孩子懵懂的心思。难忘母亲的话,过去不懂,现在知其意深刻。她曾说,农村的孩子就是“狗屎虫”,得自己点灯照亮走路。是教诲,也是看得透。
直到我读了“囊萤夜读”的典故,我更相信母亲是最有学问的。晋人车胤家贫如洗,颇爱读书,“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苦读,不是每个父母都可以承受的,但面对前途,父母都要狠狠心,我赞叹我父母的高明处在于循循善诱,他们本也不能给孩子一个明确的目标,少年的我没有赶上很好的时代,寄寓读书的梦想,甚至是可耻的。记得高中时一个同学很崇拜“学而优则仕”的话,被批了好几个周,我们对读书做官的丑恶心理也深恶痛绝。母亲对“读书才有出息”这样的判断,也不敢大声说出来。直到1978年我考学后,母亲才很理直气壮地对邻居说,要跟着读书郎享享清福了。
二
有一年,母亲破例地将走亲戚用的一瓶玻璃瓶罐头打开,为了使用那个罐头瓶盛着从山野里捉来的萤火虫。
我的老家老屋在山边,屋后是山坡,杂草丛生。夏日的炎热被夜色消释得差不多了,漫坡处便点亮了星星一样,没有声音,只有微光与天空的星星相吻,我们躺在草帘上,就像落在了星星堆里。孩子们是很不安分的,吹一声口哨,便飞似的扑向那片山草。其实,斧子哥早就准备了“网罩”(用树枝圈成一个圆圈,一面缝上蚊帐布),我讨好地跟着斧子哥,一会就装满了罐头瓶。捧在怀中,我觉得萤火虫的温度已经暖热了瓶子,贴在脸上,说不出的美妙。
扑虫累了,我们远离大人堆,找一处岩石坐下来欣赏。一只飞起,耐心地等,会从草窠里飞出无数的星星,漫天繁星,北斗悬天,这些景象,被萤火虫编织成真实,有着伸手可及的近距离感。一闪一闪的萤火,如星陨,似斗转,浪漫就这样在眼前出现。若生花,像灯盏,世界原来这般生动。疑神火璀璨,甚至揣测成被谁打翻了夜明珠,一个童话的世界,怎么是一本书,一个安徒生可以写出的啊。斧子哥又要动身钻进草丛捕萤了,我一把扯住他的衣服,摇着头,生怕会弄疼了萤火虫,很想将被囚的星星放归夜空。可惜那时年幼,不能背下一首流萤的诗。多年后,读到古诗,总被那生动的画面唤回到童年:“长忆儿时竹马轻,黄梅树下扑流萤。只在马蹄香落后,随风散作满天星。”斧子哥为了让流萤舞出美妙,用捕器的杆敲击着石头,可流萤根本不按节奏巡舞,依然我行我素,似乎浪漫总属于她,总是旁若无人,怪不得就那么轻易被我们囚在瓶中。
斧子哥读书没我好,但他也不乏想象力。淡月之下的夜空,显得凄美,夏夜里这种体验,马上赶走了赤炎,树影绰绰,蓝光熠熠,斧子哥专注着萤火虫,喊出了“火灯笼”几个字。他是想起了我们曾经去乡政府驻地看过的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盛况。他站起来去追赶,他也不想捕获了,步子很轻盈,身体带起的风,将流萤的光弄得忽明忽灭。赶上了,流萤一个闪身,就躲进了草丛,再追赶另一只,斧子哥似乎是在与流萤起舞了,颉颃上下、双双于飞,多么曼妙的意境啊。今夜的流萤太累了!我这样喊,斧子哥怪我不可怜他。他手中握着两根木棍,哦,我懂得了,原来他是想给每一只萤火虫灯笼做一个提竿。我说,等老师布置作文,我们就写这个。斧子哥说,那还不得让老师尅死,晚上不学习,净干些“歪七流八”(方言,表示不正经的意思)的。
为了不辜负捕获的那些流萤,我特地带了一本小儿书。斧子哥举起那个将星星囚起来的罐头瓶,侧头看我的小人书。他说,老街就数你最聪明,你好好读。很长时间他又冒出一句令我心酸的话:我太笨。我轻轻合上书,眼睛模糊了。这是第一次同伴这样表扬我,尽管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相信这个时候的话非常真实。应该说,我之后用心读书,斧子哥对我的鼓励终生难忘。
小时候,我不调皮,就喜欢哭。我的性格里,孤单求助的因素可能是我喜欢哭的原因,斧子哥说,我一哭他就受不了,真想抱住我哄哄。我明白,我并不想用孱弱来打动别人,但不能自禁。到了我安慰斧子哥的时候,我拉着他,奔跑到不远的沟塘,那里也是萤火虫的聚集地。宁静的夜,萤火虫把每一片草都裹挟着飞舞到塘的上空,趁着映在塘里的一轮花月,将幽媚昏暗的幽光换成暗翠,塘水里沉着的是像星星,更像一块翡翠,月的媚,星的闪,虫的跳,都纳入了舞池,演奏出一曲静谧却生动的乐章,构成满塘的梦境。我不知怎么让斧子哥高兴,用从大人那听来的俏皮话逗他:“等哥娶媳妇,我就送一塘这样的翡翠给你!”斧子哥马上捂住我的嘴嗔怪道:“羞羞羞,屁大小的孩子这么不健康!”
很多时候,我们的情感都潜藏在暗处,不敢表达,但我相信,这种情感一直是我以后怎样对待心爱人的基础。现在不说这么肉麻的话,可心底依然想把最好的送给心爱的人,也用来祝愿我的朋友。
儿童时代,没有那么多的感悟和思考,萤火虫就是用不着花钱就可以找到的玩伴,算是为成人以后的思考做了铺垫吧。
夜精灵萤火虫,多么像划过黑夜的一道电光,微光是她的语言;架起的是一道夜色里的彩虹,穿透黑铁般的夜幕。可以说,萤火虫的美,给了我很多人生底色的铺垫,尽管那时我不能用精美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但美的种子埋在心间,发芽只是迟早的事。一个人再怎么卑微,都有自己的光束,无法照亮前路,至少可以瞬间划开心包,让心跳加速。
我对农村劳作的接纳,也从体会美开始的。夏夜里,甚至要打几个夜班,农人从山间小径上夜归,流萤总是伴随,它们似乎是在有意给农人照明,以微亮照着宛若长蛇蜿蜒的山路,可以说,萤火虫这盏田野间的虫灯,与农人家中那盏煤油灯是交相辉映的。似乎农人的脚步离开后,萤火虫完成了使命,马上遁于草窠树丛,等待次日的夜。
夏夜,乡邻坐在街头纳凉,将一天紧张的劳作时光归于沉静时,也要胆大的萤火虫变成了小可爱,在身边起舞,甚至随着扇子翻飞。曾见萤火虫落到母亲的肩头,轻舞芭蕉扇送走,流萤知趣一般,冲向稍高的天空,溶入月光星辉之中。
我的乡邻很像夏夜的流萤,卑微弱小,舞姿蹒跚,一言不发。他们耗尽全身热量,温暖着家庭,在微光弱亮里承担着养育子女的担子。其光不足以与星月并论,但生命的光从来不会隐匿。数不清的小小萤灯,多少无声劳作的父母,人生卑微,能力有限,但他们不吝光亮,在暗夜里打着各自的“小灯笼”,追寻着一个家庭的梦。
三
一个人的成长,用经历来诠释,我觉得是片面的,不够准确,应该是启迪占了很大的成分。
回顾我对文学的喜欢,还真的源于小动物。那时,没有互联网,得到一首古诗,几个名句,那是路上拾金的感觉啊。尽管购买学习用纸很困难,我还是郑重地装订了几个小本子,用来摘抄精彩句子。小蚂蚁、蚂蚱、家雀、蜘蛛、蚊虫……遇到诗句,就抄录,还记得本子的封面写着“集锦”、“拾贝”的诗意文字。在高中读书到了疯狂的地步,课外活动就装着小本子到图书馆,不去读整篇的故事,就是刻意翻找动物古诗,马上摘抄,有时候一无所获,便失望透顶。
写萤火虫的古诗,我十分喜欢李白的《咏萤火》: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比兴入题,以夜的黑衬托萤火的明。以“灯”做喻,又嫌不妥,因为流萤之光,雨打不泯,风吹不熄,甚于灯,让我联想到天灯,“难”和“更”字平朴准确,贴切道出萤火的特点。诗人以“月边星”收笔,将想象推向眼前。光彩斑斓,绮丽生韵,立意奇高,诗境顿开。
一生做学问,特别是对诗词歌赋的揣摩,我总是想到古人的诗歌,用语平朴,仿佛就是孩童的说话,无一生僻字,没有一点佶屈聱牙。我想起我的一位书法老师的话:书法是一种笔尖的语言,宁拙毋巧,宁丑毋媚。意境是自然流出,而非断流壅堵而得。
我的课题导师章熊先生曾经说,做学问,可以从一则寓言故事开始,并非是什么“概论”。我想,观察世界,从一只萤火虫开始,也许我们的探究更切实际,更有趣味。就像我深爱法布尔的《昆虫记》,里面写道:美丽的、会发光的萤火虫平时是靠什么食物来填饱肚子呢?原来萤火虫居然爱吃比它身体大几倍的蜗牛!
有时候真不能用大小来看待事物,更不能小视那些不起眼的昆虫,就像我所知的蜜蜂,如果少了它们的翩飞,是会影响作物的授粉而导致减产。
我的手机调到了夜11点时,催睡的铃声响了。但我不舍此夜,毫无倦意。萤火虫翩飞于我的身旁,我在梦幻里轻闭眼睛,走进夜里的“蝶梦”。
如果说鸣蝉是将盛夏变成音乐的歌手,那么流萤应该为璀璨星汉的引者。夏夜,星空低垂,似乎要流到地面,莫非是受了流萤的导航?
个人的微薄,还真不如流萤,遇到多少黑夜,像流萤举起的火把不熄,照亮自己的天空,到黎明时,微光与晨曦对接,诗意的人生就是这样,并非惊涛骇浪,大起大落。
成群发光,遍布荒野,飞行于暗夜,游移于杂草丛木,虫迹草莽,却本性雅洁。不慕灯红酒绿大都市,只蜷缩于乡野幽谷,它们不舍离开自己的原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搭建者是自己,而非别人。
我以为,在纷纭的昆虫家族体系里,萤火虫是最富诗意和美感的昆虫之一。能够穿梭于黑暗与尘埃之间,以无声的语言,表达着最富丽的色彩,绘成最温暖的画面,真的是令人生敬。喧哗从来都是一时,唯有沉默才是金。萤火虫诠释着最深刻的哲理。
我想在流萤的世界里娴静地睡去,但关于流萤的名人个个争相说出自己对流萤的感悟和印象。
二战时英国首相丘吉尔叼着旱烟袋从容地说:“每个人都是昆虫,但我确信,我是一只闪光的萤火虫。”情有独钟,必定也有道理,这是谦虚还是伟大?都有吧。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说萤火虫“你微小,但你并不渺小”,“你完成了你的生存,你点亮了你自己的灯;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
就做自己的萤火虫,不靠华灯霓裳,这是一种勇气,并非毫无追求。
夜深沉了,温润的海风,伴着洇漶夜色的迷雾涌来,远近的萤火虫擦拭了眼眸,还是举起那盏小灯笼,流星划过天际,还有流萤起舞,沉落在草窠,也不落地。“提着绿色的灯笼,乘着凉爽的晚风……”流萤曲在耳边回响,我仿佛回到了儿时,一夕成少年。
我不想知道夏日过去,萤火虫归宿何处,我相信它是借着另外三个季节给自己加满灯油。无需华舍暖床,山野为家,“孤光一点萤”。
2020年9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