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沉甸甸的父爱(散文)
一
夜幕降临,奄奄一息的父亲生命走到了尽头,家人将他从医院转回了农村老家。他神志已经不是很清了,肺部严重感染,浓痰随时都会堵塞喉咙导致窒息而死,四姑娘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父亲的床边,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呕……”父亲的胸腔剧烈地颤动着,一股殷绿的浓痰在喉咙里涌动着,突然从嘴里喷涌而出,溅到了四姑娘的手上。她没有丝毫的嫌弃,抽出一张卫生纸将父亲嘴边的浓痰擦去,再用双手轻轻地托起他的头,好让痰能顺利地流出。颤颤巍巍的母亲上次腿骨折还没有好利索,仍要借助拐棍才能走路。她艰难地走过来打算替换四姑娘,因为她知道四姑娘是最爱干净的,床上躺的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人,就是给她十几倍的护理费,她也不会干的。
“四姑娘,你去休息一下吧。你的小女儿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小心着凉。”母亲劝道。
四姑娘顺着母亲指的地方看到七岁的女儿没人陪伴竟独自睡着了。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妈,你身体不好,没办法照顾爸爸。你去拿一个毛毯给您外孙女盖上吧。”
父亲的口痰一次多过一次,越来越频繁。现在留在他身边只有四姑娘与五姑娘,五姑娘刚刚出去买东西去了。另外还有三个女儿,一个小儿子,他们正在从外地往回赶。父亲的病来得太快了,从发病到现在不足三天。
前天,他因为呼吸突然变得困难而送医急救。昨天虽然挺过了危险期,但是今天病情突然加重,医生说是严重的肺气肿,一般情况下是没有生命之忧的,但是他从小就有哮喘病,这无形加大了救治的难度。到了下午,医生建议回家,因为已经没有生的希望了。看着父亲惨白的脸,四姑娘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放弃了,但是“叶落归根”这也是父亲的心愿。
她低头抚摸着手上那对沉甸甸的玉镯,父爱就如一股清泉从内心深处汩汩流出,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二
小时候家里很穷,四姑娘总是为学费烦恼,一到开学父亲就直抓狂,母亲便到处借钱,可是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们,因为借了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父亲跟学校商量之后,校长决定先发书,然后过一段时间再让他想办法交齐几个孩子的学费。
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晚上他还要找一份兼职的工作来补贴家用——到煤矿挖煤,每次都要下井,井下很深,道路弯曲,非常难走,而且氧气不足,微弱的矿灯只能照到几米远的地方。有时井下积水很深,有时还会遇到塌方的现象,这是又累又脏而且危险的工作,四姑娘有个同学的父亲就死于矿下的意外事故。这样累死累活的,父亲每个月还只能挣到两百多块钱。
每天早晨上夜班回家,父亲身上总是一身的黑,脸上、鼻孔里,嘴巴里全是煤灰,有时衣服上还留有亮晶晶的煤粒儿。四姑娘是最懂事的女儿,总是给父亲打来一盆洗脸水,拿好毛巾,几个孩子当中父亲最疼爱四姑娘。也就她最懂事,家务事总是主动去做,懂得体谅父母的不易。洗好后,四姑娘又从厨房里端出母亲为他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父亲看样子饿坏了,吃了几大碗后,倒床便睡,一直睡到自然醒。此时已近中午,孩子又放学了。母亲扛着锄头从田里锄草归来,顺便从菜园里摘了一些菜回家。经过肉铺买了半斤猪肉,这是专门犒劳父亲的。父亲最近一个月每天上夜班,白天只睡了一个上午,下午还要继续在田地里干活,身体消耗非常大,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累倒。在矿上工作了一个月后基本交清了上小学的三个孩子学费。
中午放学时,父亲又起床干活了,他从竹林里砍了几根又长又粗的竹子,打算编一担畚箕用来挑肥料之类的东西。母亲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发出叮咚的响声,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来了。大姐已经23岁,结婚了。二姐21岁当了裁缝,也不在身边,三姐读了中专住在学校,家里只有四姑娘、五姑娘和最小的儿子三个孩子。
餐桌上最吸引人眼球就是那半斤猪肉烧成的一碗萝卜。三个孩子的眼睛不自觉地盯着它看,读小学六年级的四姑娘最懂事,她也想吃,但是父亲更需要它,于是她夹了那碗白菜,对弟弟、妹妹说:“这个也好吃,咱们吃这个,肉留给爸爸吃。”
弟弟的眼睛还是没有转过来,母亲瞪了弟弟一眼,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来,大家一起吃,你也吃吧。”
父亲将肉一点一点地夹到孩子们的碗里,四姑娘没有要,将一块肉又还给了父亲,端着碗跑出去了。母亲死活不吃,半斤肉,父亲只吃了两三块,两个孩子也没吃多少,最后还剩下一大半。父亲跑到屋外,将一块肉硬塞到四姑娘的碗里,四姑娘含着泪吃下了这块肉,说实话,肉就是比青菜好吃,她大概有半年没有吃过肉了。别说半斤肉,就是一锅肉,她和弟弟、妹妹也能将它吃完。
三
一转眼,四姑娘该上高中了。这几年父亲和母亲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为了供孩子们读书,将自家屋后的一座小山生生地挖平了,挖出的黄土卖了一些钱,再也不用担心孩子们上不起学了。
夫妻俩腰累弯了,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铁锹用坏了一把又一把,铁镐的柄断了一次又一次,汗水一滴滴地滴落在黄土地里,咸咸的,酸酸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父母的血汗。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小学都没有读完,不知道愚公是谁,否则他肯定会以学他而感到自豪。
父亲不但为生活操劳,还十分关心孩子们的学习。四姑娘的高中学校离家大约有几十里路,每周回来一次,平时住校。班主任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只比学生大六七岁,教他们班化学,平时与学生们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学生们都很喜欢他。教学风格也很幽默,但是四姑娘的化学成绩属于很糟糕的那种,为此老师经常利用课余时间悉心地辅导她,对她特别关心,还为她准备了双人宿舍。每天早上,五点半,老师就在她的宿舍外面大喊,要求起床、跑步、读书。
她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身为班干,班上的事都能积极主动地去做,对于班主任的殷切期望及严格要求,她是非常感激的。但是她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压力越大,老师越辅导,她的化学成绩越糟糕,常常只能考个二三十分。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次年轻的班主任老师与她交谈时,对她产生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这些情况她根本不敢告诉父亲,成绩上不去令她十分苦恼,一度想放弃学习。但是一想到含辛茹苦的父母,想到父亲每次的询问,她又深深地自责。在这样的矛盾纠葛中,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对学习彻底失去了信心。
高二开学那天,她终于向父亲说出了心中的秘密。父亲并没有责备她,而是鼓励她:“努力了就好,哪怕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只要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回家种田照样能养活自己。”父亲的态度令她意想不到,她听了父亲的话打算继续上学。
九月一日那天下午,父亲亲自骑着自行车将女儿送到了学校,并与班主任进行了深入的交谈。老师表示可能是她的压力太大了,决定给她减压,在学习上不再紧逼她。
那天晚上,父亲在学校食堂打了一点饭吃了。
第二天早上,四姑娘从女生宿舍的三楼上看到父亲蜷缩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靠在围墙上坐了一晚上。显然,这时候已经睡着了。四姑娘飞奔下楼,跑到父亲身边,大声喊道:“爸,你怎么没有回去啊?!”
“我这不是不放心你嘛,怕你想不明白又往回跑,书可要读啊,四姑娘。去住旅馆又太贵,咱们不想花那冤枉钱不是?”父亲醒了,揉揉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想通了,不再有压力,好好学习就是了。”
九月的晚上蚊虫依然十分猖獗,父亲的身上被咬了无数个红点。天亮时,蚊虫散去他才能安睡一会儿。这个晚上所遭的罪,四姑娘是能感同身受的。她暗暗下决定:一定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
四姑娘看着父亲身上红点点,不禁潸然泪下,父亲却轻描淡写地笑着说:“这个没什么,咱们庄稼人皮糙肉厚,咬不死的。”
那天,父亲带着会心的微笑离开了学校。
两年之后,四姑娘以优异的成绩被安师大录取了,毕业后当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
四
一转眼,又过去了八年,四姑娘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虽说条件有所改善,但是儿女众多,攒点陪嫁的钱也并不容易。每个女儿出嫁都不能丢了面子。陪嫁的东西样样都不能少,四姑娘出嫁那天,该有的家电等东西应有尽有,风风光光,最令四姑娘感动的是,父亲专门为女儿买了一对玉镯,老夫妻俩每人戴一只,直到四姑娘出嫁那天才将镯子戴到女儿的手上,上面还留有老两口的体温。
出嫁那天,四姑娘是风光的,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女儿即将上轿的那一刻,一向坚强的父亲竟然流泪了。
“爸爸,你怎么啦!”四姑娘关切地问。
“你找到了好的归宿,爸爸高兴。哦,我这只眼睛里进了沙子,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理我。”父亲像小孩子一样,捂着眼睛呜呜地哭起来。
四姑娘趁父亲没注意,突然给父亲来个深情的拥抱。
“你这孩子,出嫁应该高高兴兴的,哭什么呢?”父亲轻轻地拍了拍女儿肩膀,自己却在不断地眨着眼睛。
出嫁以后,父亲一如既往地爱她,渐渐地把这种爱转移到外孙、外孙女的身上。
每年春节,六个儿女带着各自的伴侣及孩子回家,两张大圆桌都围不下。父亲却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却一年比一年加深,头发最近两年全白了。外孙、孙子渐渐长成了大孩子,他也变老了,行动也不再那么利索,牙齿也掉了好几颗。
就在前几天,大姐家的儿子当兵去,全家人还在一起吃了团圆饭,席间孩子们向他敬酒,他还有说有笑的。两三天的光景,他就变成了这样……
眼前躺在床上的父亲脸突然胀得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医生早就说过,他只要一口痰吐不出来就会要了性命。四姑娘紧张得双手颤抖,不知所措。父亲已经没有力气吐痰了,双手下垂,双腿变凉,发僵,就这样永远地去了。年轻时他为了儿女付出了许多,到老了身体又不好,还没有享福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四姑娘哭喊着,悲号着,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感染着来探望的每一个乡邻。
母亲更是悲痛欲绝,老伴的离去,如同天失一柱,这个家仿佛即将轰然倒塌。四姑娘将手上沉甸甸的玉镯轻轻地摘下给已经“睡着”的父亲戴上。以前,它带着父母的余温伴着四姑娘出嫁,现在它带着女儿的爱陪伴着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愿他在天堂不再孤独,不再劳苦。
出殡那天,亲戚朋友及乡邻都来送别,送别的队伍绵延好几里。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平日里总是与人为善,能帮的,他一定会帮。
四姑娘站在父亲的墓碑前,默默地为他祈祷——愿他一路走好,在天堂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