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探秘古法榨油(散文)
小时候学校对面的山坡密林中,有一个蛮大的油坊,专门用古法压榨花生油出售。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整天都听到大木锤撞击的声音,还有油坊师傅劳作时的号子。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在意,但是慢慢听多了,就有了感觉,总想去探究古法压榨花生油的过程和方法。
一个周日的上午,吃完早饭,正想着是去打鸟呢,还是去赶海。这时,油房榨油的号子声和木锤声,从对面山坡一阵阵传来,引起我的好奇。一个人嘀咕着,是不是该去看看油坊啦?探访古法榨油,一直是我的一个念想。决心已定,一个人兴高采烈,向着油坊所在的方向走去。
走出学校,就是一片田野。时值春暖花开,田埂的两边开满各种小小的鲜花,七彩斑斓。绿油油的禾苗,迎春风起舞,翻着绿浪。水田里青蛙跳来跳去,追逐着蜻蜓欢快嬉戏,鱼儿在水田里穿梭,时不时泛起朵朵浪花;一条清清的小溪从田间穿过,两只翠鸟交替潜入水中,抓着小鱼。头上的白鹭在不停盘旋,一串串落入田中觅食。一个人走在田埂上,放肆地踩着泥巴,任由泥浆四处飞散。走过这片田垌,就是一条通往油坊的羊肠小道,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马尾松林。海风吹来,松涛响起,不断点头向我示意;肥大的斑鸠在密林中飞来飞去,不停地咕咕欢叫;喜鹊吱吱喳喳唱着歌儿,也在欢迎我的到来。我也唱起歌儿,大步走在这密林深处,不一会,油坊便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一个古老的院落。四排平房围成一个长方形院子,中间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停放牛车和收花生的工具;大门口正对我们小学的方向,前面一排是工人住房和出售花生油的铺面;左边一排是厨房、厕所和冲凉房;右边一排是放花生的仓库;后面那一排是榨油的工场。
这是一个家族传统经营的油坊。油坊的老板约摸四十来岁,高大威猛,一头乌黑的短发,两片关刀眉浓密粗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能吃苦,能干活的中年人。老板娘则眉清目秀,长期在油坊工作,皮肤非常白嫩,身材丰满,身穿海边人家常穿的贴身蓝布衣,梳着精美的发髻,精心打理着油坊的买卖,是一个会过日子的漂亮媳妇。他们一家四口,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长得乖巧懂事,很像她母亲,都在我们小学读书。两个小孩看见我的到来,连忙招呼我坐下,端水送茶,非常热情,因为他们都认识我,是我妈妈的学生。他们的父母听说我是老师的小孩,都跑出来和我拉家常,问寒问暖,了解我的情况,我一一作了回答。过了好大一会,我怯生生地说出我的来意:我想进去看榨油。男主人听后,笑呵呵地对着我说,赶紧进来吧,我陪你去看看。
一进入工场,映入眼帘的是左右两口大炒锅,口径巨大无比,足足有一米五宽。右边的一口大锅旁,一个姑娘正在炒着满满一锅的花生。只见姑娘一双巧手,握着木质的大锅铲,左右翻炒一下,上下翻炒一下,花生随着她的动作在锅里旋转飞舞。她一会加柴调节火候,一会不停地翻炒花生。经过多次反复,慢慢地,花生壳慢慢变得金黄起来,炒锅里飘来一股浓浓的花生香味,整个房间充满着香油的味道。我不由自主地靠近灶台,大口吸吮着这香甜的美味。隐约地感觉到,姑娘的体香也迎面向我扑来。我不好意思瞄了姑娘一眼,顿觉眼前一亮。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柳叶弯弯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大大的凤眼;红朴朴的脸蛋微微透着汗水,显得皮肤非常柔润,富有光泽,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微笑中,樱桃小嘴里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给人感觉非常亲切。在这山乡里,很少见到如此古典气质美的姑娘。灶前、美女、花生和大铲,构成一幅最美的图画,深深地吸引着我。姑娘见此,亲切对我微笑,突然,我反而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敢抬头,红着脸连忙躲开。
左边的那一口大锅,一个大娘正在加柴烧火,蒸煮已炒好和碾碎的花生仁。大娘一脸慈祥,头发花白,专注劳作,将一簸箕一簸箕的花生仁,放入高高的蒸笼。猛烈的火焰,在灶肚里狂乱起舞,使得大锅里的蒸汽直往外冒。蒸汽把花生的清香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里的香味更加使人感到香甜。我走近大娘,细细观察她的工作。大娘见我过来,向我点头微笑,问我是哪一家的孩子,我大声告诉了大娘。大娘顿觉欢喜,慢慢把我端详,自言自语地说道:“像!像!像你妈妈!”在山乡里,人们对老师和有文化的知识分子都特别敬重,能感觉到他们从心底里流露出的敬畏之情,以至于我们这些教师的小孩,也占了不少光。在这乡村里,我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友善相对,亲如兄弟姐妹。为了不打扰大娘的工作,我连忙向大娘挥手作别,继续走向房子的另外一头。
这里有一位师傅正在用蒸好的花生仁做胚,放到一个个的铁圈里做成饼。师傅的年纪约摸六十出头,理着一个小平头,皮肤红黑,脸上的皱纹沟壑很深,小小的眼睛发出慈祥的目光,一双大手长期抓耙蒸炒的花生,黑亮而又粗壮。别看他年纪很大,一双大手非常灵巧,不一会功夫,就能做出一个个整整齐齐的花生饼来。这里做出来的花生饼,将会放入两位大汉打锤的木槽里,压榨出油。
忽然传来一阵熟识的号子声,“嘿哟,咚咚;嘿哟,咚咚”。我连忙顺着声音望去,两个大汉的背影映入眼帘,他们光着上身,膀大腰圆,手臂粗壮,肌肉块块清晰可见。两人都穿着一条宽腿的、黑色帆布大短裤,白色裤头,典型的海边渔夫装扮。每个人抡着一个巨大的木锤,正在轮番打击一片片的木纤。每一次落锤,动作都非常优美,不但节奏鲜明,还有韵律。锤子在空中划出的轨迹每次都一模一样,挥臂转动一圈锤子后,能精准落在木纤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与此同时,落锤的师傅还高声喊出“嘿哟,嘿哟”的声音;紧接着对面的师傅,以同样的方式挥臂落锤,如此轮番,形成“嘿哟,咚;嘿哟,咚”的节奏声,形成一曲非常优美的、铿锵的号子。不一会,只见得师傅的身上、背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慢慢沿着他们凹凸不平的肌肉,流进白色的裤头里。此时,师傅的每一次挥锤,汗珠都随着手臂扬起,飞向空中,四处飘散,场面热火朝天。这样美妙的生产场面,我是第一次看见,感觉非常震撼。油坊里锤声和喊声交相辉映。我正看得愣神,大汉们唱起了高亢的号子:
嘿哟,嘿哟,
加油干嘛,嘿哟,嘿哟,
齐心协力嘛,嘿哟,嘿哟,
多出油嘛,嘿哟,嘿哟。
嘿哟,嘿哟,
大姑娘嘛,嘿哟,嘿哟,
不嫌我丑嘛,嘿哟,嘿哟,
嫁给我嘛,嘿哟,嘿哟。
嘿哟,嘿哟,
丈母娘嘛,嘿哟,嘿哟,
你答应我吧,嘿哟,嘿哟,
成全我嘛,嘿哟,嘿哟。
嘿哟,嘿哟,
今年嫁嘛,嘿哟,嘿哟,
明年就有嘛,嘿哟,嘿哟,
胖小子嘛,嘿哟,嘿哟。
嘿哟,嘿哟,
一个不够嘛,嘿哟,嘿哟,
俩个正好嘛,嘿哟,嘿哟,
家和睦嘛,嘿哟,嘿哟。
嘿哟,嘿哟,
加油干嘛,嘿哟,嘿哟,
小夫妻好嘛,嘿哟,嘿哟,
转被窝嘛,嘿哟,嘿哟。
……
这么欢乐而又幽默的场景,我只有在电影里看见过。把我一个小孩逗得哈哈大笑,但又不敢面对他们,只好赶紧躲到一边偷笑。
古法压榨油,大概要经过如下几道程序。第一步炒籽:将晒干带壳的花生放到大锅内炒至外焦内脆;第二步蒸料:将炒好的花生用碾子碾碎成粉末状蒸煮;第三步做饼:将蒸熟的花生粉做成饼;第四步榨油:将饼横向排列于油壕,用人力“撞筒”挤压出油,油顺着槽眼流到油桶。古法压榨花生油最讲究的是炒料,温度控制在产香黄金温度,榨出的油浓郁醇香,是一种对精品近乎苛刻的追求,是食用油中的高档品。榨油后的花生麸是个好东西。在农村,经常看到大人们买回去喝酒,小孩作为零食,生产队里用来作肥料,家里还可以喂猪。
参观完古法榨油的过程,已是中午时分,主人和小孩都要留我吃饭。盛情难却,只好留下。午饭非常简单:油泡饭。一碗大米饭,一大勺刚榨出来的花生油,放一点熟盐拌匀。只见碗中的大米饭,顿时一颗颗晶莹剔透,纷纷散开,油香和米香混合在一起,香满整个饭桌。这一种特殊的香味,直刺我的味蕾,看着口水直往下流。我连忙捧起碗筷,猛地吃下了一大口,感觉油香在口中四溢,人有点飘然,真是太美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米饭。我一个劲地狼吞虎咽,大口吃饭,不知不觉,一连吃了两大碗油泡饭!等我回过神来,肚子涨得像个小猪仔,快要走不动了。这一碗古法压榨的花生油泡饭,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米饭,这一辈子,想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