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仲夏，应刘琴的邀约，几位高中同学到黄岗山保护区小住，感受山风轻拂、竹枝曼妙、涧水潺潺、月色澄明，那种全身通泰的感觉至今还在。
　　 说起黄岗山熟悉的人并不多，但提及武夷山知道的人一定不少。不过在大多人的印象中，武夷山与福建联系紧密，是福建省最醒目的文化旅游名片。1989年，福建崇安县更名为武夷山市（县级市），有些混淆视听。事实上，武夷山脉纵贯江西、福建两省边境，是赣江与闽江的分界线，绵延550公里。
　　 据《铅山县志》记载，铅山县与福建省毗邻的关隘有温林关、观音关、分水关、桐木关、鸭母关、马铃关、云霁关，火烧关等八处，其中从温林关到鸭母关共5个关隘，联通江西铅山和崇安（今武夷山市），其余三个关隘联通铅山和福建光泽。地处铅山境内与福建武夷山市贯通的垭口—桐木关、分水关，至今仍是两省公路交通要道。各大关口以南为福建，以北为江西，近年被称为北武夷。
　　 北武夷是近些年相对规范的名词，指的是武夷山脉的江西部分，主要横亘铅山境内。我是铅山人，对北武夷并不陌生。但相对于福建早年的崇安县，后来的武夷山市，后者名声鹊起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更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
　　 2002年7月，国务院在铅山境内的北武夷设立“江西省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17年7月北武夷又被成功列入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地。北武夷风景秀美，自然生态保护完好，动植物品类繁多，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海拔2158米的黄岗山，是武夷山脉的最高峰，耸立于北武夷铅山境内。近些年北武夷因属保护区，既未遭到过度开发，也未实行超负荷运转，更具后发优势。
　　 曾经被福建武夷山景区吸引，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去过崇安，武夷宫遇雨和竹排泛溪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世纪初，又去过一次。原先的崇安县早已被改为武夷山市。由于游历过北武夷，并登上了黄岗山，再看南武夷的自然风光难免逊色，只留下了关于大红袍母树的点滴记忆。那是3棵6株不足一人高的茶叶树，据说已有350年的历史。大红袍得名于传说，据说是天心寺和尚用这几株茶叶治愈了龙体，于是皇帝赐予红袍，披在茶叶树上，大红袍就此成为岩茶状元。改革开放以后，为发展旅游，既挖掘历史，又推陈出新，2007年10月10日在北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仪式，福建省将2005年最后一次采摘的20克茶叶赠送国家博物馆永久保存，从此，这几棵母树连同最后的收获都成了标本，供人欣赏。
　　 与南武夷作为旅游胜地，早已蜚声海内外不同，北武夷作为自然保护区，对桐木关以上的黄岗山核心区域实行封闭管理。封闭管理，对想一睹华东屋脊风采的游人来说，有些残酷，也损失了大量的旅游收入，但对自然生态的保护无疑是有益的。因为主峰没有开放旅游，所以来北武夷的人并不多，只在盛夏时节，陆续有人上山避暑。为了满足需求，当地老百姓的房屋大多改为客栈，包吃包住。
　　 刘琴是同学们公认的“秘书长”。平时有活动，都是她吆喝和操持，这次也不例外。8月中伏，她在微信群里说：“有人到东坑避暑啵，我给大家订好房间。”于是三三两两，有人应和。我本贪玩，也想与老同学聚聚，当然更想躲进深山消消暑气，当即就表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于是，在一个周末，搭乘上饶同学车去了东坑。
　　 有东坑，就有西坑，原以为有必要分出东西，自然相距很远。事实上它们与杨家厂、徐家厂等，都是沿武夷山大峡谷顺序排列的自然村落。据说，北武夷的先民，是明朝为躲避战乱，逃进深山的。我投宿的那家客栈，老板姓谢，早些年他们家有族谱，后来被洪水冲毁了。东坑仅有的十几户人家，大多姓谢。我的母亲早我一天进山，她与我的姑姑及朋友共四人住在徐家厂的“曾子人家”，老板姓曾，不言面喻。
　　 东坑与徐家厂隔壁，相距不过两三里。老娘那边一桌麻将，同学这边一桌麻将，我成了东游西逛的闲人。其实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可以一个人信马由僵，四处走动。北武夷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虽然粗布大缯，但健硕丰腴，难掩本色。
　　 我住的那家客栈是一栋三层楼房，顺桐木河坐东朝西。一楼前厅是吃饭喝茶的地方。那天傍晚，太阳下山，暑气顿消。老板应我们的要求，在临水的后院摆了一张桌子，让我们在那儿用餐。除了我们四个同班同学外，在座的还有刘琴的姐姐和弟弟，以及住在另一家客栈的铅山县作协主席姚增华夫妇。说来也巧，由于年龄相仿，家乡的故旧，居然在不同的时期分别成为我和姚主席的同学，还因为我小时候生活的汪二与姚主席的家乡湖坊相邻，又有许多共同的熟人。于是，我们一下子熟稔起来，居然可以在一个桌子上推杯换盏了。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都有一些基础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一件奢侈的事。老同学罗承工，前几年患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已经不复当年的气概，再也不敢与人斗酒了。但他仍旧豪爽，依旧喜欢热闹。他自己喝了一些酒，也撺掇刘琴喝了两小杯酒。刘琴原本不喝酒，两杯下肚，面若桃花，又现当年的娇羞之态，引得众人笑闹欢呼。余岳林，书生气十足，言语不多。在我的印象中，他是能喝酒的，因为皮肤好，没喝多少脸就通红了。酒桌上，最活跃的是姚主席。一来因为他与同席的人都熟悉，二来他是平民作家，乡村俚语张口就来，说笑逗趣无所不能。姚主席有眼疾，也不能多喝，在他的调动下，我们几个人喝了一瓶酒，虽然还没有达到豪言壮语的状态，但显然有了高谈阔论的兴致。
　　 在后院露天喝酒聊天，月亮不知不觉就升起来了。最初是东山溢出红光，院子洒满清辉；不一会月亮越过山顶，挂于竹梢，似银盘晶莹透亮。我按捺不住赏月的冲动，别过大家，经前厅拾级而下，沿门前公路下行，寻一处开阔地带，仰望星空。
　　 隐没于寂静的山岚，听松涛蛙鸣，我与它们息息相通融为一体。康德的那句话浮现于脑际：“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思索得越久，就越是对它充满赞叹和敬畏：那是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读高中的时候，因为作文的需要，背了许多名人名言，对康德的这句话虽然囫囵吞枣，但总归是记住了。当年对“赞叹”和“敬畏”、“星空”和“道德律”领悟不多，是康德哲学家的名头及这句话的深奥远阔吸引了我。如今我已过了天命之年，想必算得上“思索得越久”了，又置身于不染尘埃情境中，星空深隧辽远，道德律至高无上，唯有赞叹和敬畏。
　　 选一开阔地带停留，最初是举头望月。关于月亮，历代文人墨客，留下了许多不朽的篇章。清丽婉转的有《春江花月夜》，大气磅礴的有《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追忆怀念的有《蝶恋花·答李淑一》，更遑论李白的“小时不识月，呼着白玉盘”和“床前明月光”了。我绝对写不出流传千古的文字，但看到如此圆润通透的月亮，我确实是被打动了。月亮爬上山顶的竹梢，在薄云里时隐时现，一会儿轻纱笼罩，村落隐匿于远山；一会儿清辉朗照，村落依附于远山。无论处于怎样的情状，习习凉风都会送来山泉淙淙的声响。
　　 北武夷生态之好，最有说服力的东西是水。北武夷的水清冽甘甜，喝一口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就像是打了个激灵，顿觉神清气爽。当地人用的水才是真正的自来水。他们把一根毛竹剖开，打掉竹节，搭在山涧的水流通道上，把山泉“拣”到房前屋后，用一口大缸或是水桶接着，无须消毒即可直接饮用。那天，我与罗承工、余岳林徒步口渴，在一处“拣”槽前捧喝，沁人心脾，却为使用哪个“拣”字大费周章，至今不知所以。
　　 水因其清纯、甘洌，深得我心，其声、形都别有趣味。月明之夜泉水叮咚，它像一首打击乐曲，在自然的和声里格外清脆。在这样的情境中，心无旁鹜，与月亮对视，可以看到嫦娥广袖、吴刚伐树，小时候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栩栩如生。仙人下凡，得道升天，天人合一。
　　 整个晚上都在那一块地方踯躅徘徊，不可能只看月亮，而不寻找星星。都说月明星稀，其实在城里和在大多数乡村，烟尘雾霾早已密闭了星光，天空是灰朦朦的，月亮也是灰朦朦的，星星早已难觅踪影。北武夷则不同，在那样一个月明之夜，群星璀璨，相得益彰。月亮在东边山头嬉戏，星星则在我头顶上调皮地眨着眼睛。我不停地挪动位置，变化角度寻找我童年记忆中的北斗七星。我拿出手机百度，调出图片反复对照揣摩，难得要领，毕竟记忆太久远。
　　 初识北斗七星，是我童年居住在汪二的时候。一个夏夜，满天繁星，我和表姐等几位小伙伴在汪二桥上乘凉，背靠南边的桥栏杆数星星。当时表姐的父亲在场，问我们谁知道哪颗是北斗星。我们面面相觑，无一人答得出来。表姐的爸爸于是耐心地比划，先告诉我们北斗七星像一把长勺，把柄在哪？勺瓢在哪？勺瓢对着正北方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北斗星。不记得表姐的爸爸是否讲过七星的名称，是否讲过斗纲因四季不同而方向有别，只记得因找到北斗而沾沾自喜。此后长时间未再做推究，等到偶然想起，已是天际浑沌，难觅踪影了。
　　 北武夷的夏夜，像极了童年时的那个夜晚，重觅北斗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愿望。我查资料，搜寻童年记忆，终于锁定了斗纲朝向，确定了北斗星的位置。
　　 我在月色清辉下流连，在七星长勺下追忆，深切地感受到，斗转星移，月亮的脸偷偷在改变。虽然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但岁月的风尘早已使它们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只在这大山深处，只有养在深闺，它们暂时还能保持芳容不衰，还能依旧明丽鲜亮，这是自然而然。其实人性也讲自然，顺应天然、关照天然，在人际交往中守拙抱朴、不失本真，皆为自然。
　　 月过中天，我依旧在月色下踱步，不忍睡去。此时，刘琴蒸好包子，招呼大家吃夜宵。包子皮薄馅多，轻咬一口汤汁四溢满嘴流香。山里的食材原汁原味，一如刘琴对同学一如既往地付出。这回是蒸包子、做肉丸，之前无数次做馃、蒸包子，悄无声息恰到好处。这种人性自然，在山里的月亮照耀下，朴实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