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情】那年的葡萄甜(散文)
母亲从山里回来带回几串山葡萄,山葡萄黑紫,吃在嘴里很甜,我和哥顾不得去洗就往嘴里塞。
母亲脱下划破的长裤,长衣。我看见她的腿上,胳膊上有几道深深浅浅血印子,有的地方还在流血。
母亲说后山最深的那条山沟里长了许多山葡萄,就是地势太陡不好采,采这些葡萄还是冒了风险的。奶奶听母亲这么说,当时就急了,说那个山沟深不见底,以前还摔死过人的,不能为了俩孩子想吃啥自己命都不要,以后就不要去摘了。
学校门口,每天有个大娘来卖葡萄,她卖的葡萄个大色红很诱人。下了课,许多同学都围在那里。那时,女生爱用葡萄做咕咕鸟,放在嘴里咬着听响。听见同学一个个嘴里不停地“咕咕”响,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我甚至能听见自己从喉管发出“咕咚”的口水声。我不只是羡慕他们有钱买葡萄做咕咕鸟,我其实更想吃那诱人的葡萄,可是我兜里空空如洗。一小串葡萄就得四五块,我只能看着同学吃。
回到家说给母亲听,母亲说:“四五块钱够咱家一天的菜钱了。再说你二姑最近在东北又闯了祸,把人家孩子打坏了住进了医院,这些钱都得咱们家出。过几天我和你爸还要回东北去人家说情,咋也不能让你二姑进监狱呀!”
听母亲提起二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从小我就听奶奶讲最不省心的是二姑。一个女孩家家的从小就剃了一个茶壶盖头,每天和一群男孩子混在一起摔跤打架,无所不干。
我刚满周岁那年,母亲去医院上班,让二姑在家看着我,二姑就偷偷地把我的一瓶牛奶喝光,见我饿得直哭,就把牛奶瓶用凉水涮涮给我喝。凉水喝多了,我拉痢疾,还住了医院。后来奶奶一再追问,她才承认。她学习不好,上学的时候经常逃课,爷爷奶奶也拿她没办法,有时家里人忙不过来,就让她负责看我,可她没耐心,一会儿功夫就烦了,烦了就揍我,还不许我哭,越哭越打。我七岁那年,父亲买了糕点给我做早餐,她来我家把有数的几块糕点全给吃了,我上前和她理论,她竟然上前把我撂倒在床上,还用手拧我脸。她拧人有个绝招,大拇指二拇指夹住一块肉,转着圈拧,直到我说不告诉我父母她才松了手。多亏我们一家离开东北远离了她,不然我的脸肯定会被她毁了。
父亲和母亲第二天就去了东北。记得那天是下着小雨,父母打着一把伞,急急忙忙上了火车。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好好给人家说,尽可能满足人家条件,可不能让人家告咱们。他二姑也满十八岁了,万一进了局子以后还咋做人?”奶奶抹着眼泪和父母磨叨着。母亲帮奶奶拭去眼角的泪,连哄带劝,并拍了拍衣袋说:“放心吧,钱都预备得足足呢,会办妥的。”母亲衣袋里的钱除了一些是父母攒的,还有父亲从单位工会借的。我盯着母亲那个口袋,那里面的钱还有给我和哥买葡萄的,都因为二姑惹事,全给带回东北了。
一个礼拜后,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二姑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看见二姑来了,我和哥互相看了一眼,我狠狠地“哼”了一声进了自己房间。哥刚要走,母亲叫住了他:“大军呀,你把你的床收拾一下,让你二姑睡,那屋朝阳,你去后面小屋住。”
哥很不情愿地说:“干嘛让我上小屋呀?那个屋光线那么弱,我咋学习呀?”
母亲说:“把我们这屋的台灯拿过去吧。”
二姑在我家住下了,她每天懒床,一直要睡到中午才起来,穿着拖鞋“啪啪啪”地在各房间走,不洗脸不刷牙直接坐在饭桌前,拿起馒头就啃,就着咸菜她一气能吃掉三馒头。吃过饭,桌子也不收拾,就去井边坐着,谁去打水,认识不认识的人她也会搭讪上几句,遇到个老人孩子,她还会好心地给摇上水,帮忙拎着送回家。没过几天就混了个脸熟,村里人都说她仁义。
母亲每天照样一早去山里捡柴禾,采蘑菇,有时还会摘来山葡萄。一小串山葡萄我和哥还不等吃,二姑就会毫不客气吃个精光,籽不吐就直接咽进肚子。
有一天,母亲一早去了山里,中午也没回来,下午两点还要去工厂上班。奶奶急了,直接喊二姑道:“赶紧去迎迎你二嫂,是不是掉沟里上不来了。”
二姑惊讶地问:“掉沟?后山有深沟吗?”
当她听奶奶说母亲一准是去了后山那条深不见底的沟采葡萄了。她急了大喊道:“为了吃山葡萄,二嫂就不要命了吗?你俩小兔崽子,就知道吃!”她顾不得再说啥,拿了绳子拽着我和哥就往后山跑。后山山路崎岖,我和哥紧紧跟在她身后给她喊着路,她跑得飞快,我俩在后面紧追着。跑了很久,才来到后山那条最深的沟前,母亲的篮子孤零零地在深沟边上,沟壁上紫色的山葡萄一排排往下长着,却没见到母亲身影。我和哥冲着沟底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母亲,没有听到母亲的回答,我俩急得放声大哭起来。
二姑冲我和哥凶巴巴地喊道:“嚎什么嚎!在上面好好呆着,谁也不许往下看,我下去找二嫂。”话音未落,她已经把一条绳子拴在一个松树上,绕了几圈,然后另一头拴在自己身上,不容我和哥说啥,二姑就扶着绳子顺着陡峭的山壁慢慢摸索着爬了下去,一会工夫就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和哥哥守在大树前看见绳子一圈圈放,放到最后了也没见二姑上来。
我哭着对哥说:“二姑和妈不会有事吧?”
哥冲我喊道:“闭嘴!二姑和妈妈都会没事的!”
过了好一会,绳子动了起来,我俩急忙跑到沟边,只见母亲在前二姑在后两个人都用力拽着绳子,母亲第一个爬了上来。二姑看见母亲上去了,她突然往下松绳子,用脚蹬着沟边的树杈,悬在半山腰摘起了山葡萄,她把山萄萄塞满了裤兜衣兜,嘴里还咬着一串,身体灵巧地抖动绳子爬了上来。
原来母亲摘葡萄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滑到半山腰时,一棵松树挡住了她,救了她的命。山坡陡峭,她找不到落脚点,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只好靠在树上,等人来。二姑把母亲救上来,又摘满了一篮子山葡萄,我们才下山回家。奶奶看我们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
二姑把山葡萄洗干净,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吃。二姑笑着说:“大家随便吃啊,明天我还去给你们摘。”
哥吃着葡萄说:“山葡萄是好吃,但也没有家葡萄好。”
我也说:“就是嘛,家葡萄还能做咕咕鸟,嚼在嘴里带着响,同学们都有呢。”
二姑听我这么说,满在不乎地说道:“不就家葡萄嘛,你们想吃咱们可以买呀。”
“买啥呀买?钱都花你身上了。”哥冒出这句话。房间里立时没了动静。二姑愣了愣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她房间。
第二天天还没亮,二姑拿了绳子篮子就去了山里。中午的时候拿回一篮子山葡萄,她匆忙吃了一口饭,抱着篮子就去了街里集市。傍晚时,她哼着歌回来了,篮子里的山葡萄一个没剩,却多了两大串家葡萄。她去厨房把葡萄洗干净,对我和哥喊道:“过来,你俩随便吃,明天还可以带到学校,也和别人一样去嚼咕咕鸟,别人有的咱们也要有。”
二姑买回的葡萄和学校前面门前那个大娘卖的一样个大色红,吃在嘴里甜滋滋的。
从此,二姑每天都会早早起来都会和母亲一起去山里,早出晚归地采回山蘑菇,野菜,山葡萄,还会顺路带回一些柴火。隔三差五,二姑都会去集上卖蘑菇,卖山葡萄。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和哥带回一两串甜葡萄和一些零食。剩下一些钱,交给奶奶让攒起来。
二姑不怕吃苦,母亲每次回来都会说:“二妹干活真是一把好手,楞小伙子都比不上她。”
二姑来承德半年后,还和村里青壮男人去了山里伐木,挣回的钱都如数给了奶奶。
天气不好的时候,二姑闲着没事在家,依然还会去水井帮孤寡老人打水,送到家里,可是帮着帮着就帮出了事。
一天晌午,她从集上回来,路过水井,看见村里王爷爷正提着两个桶准备打水,说是给葡萄浇水。王爷爷家里有一棵年头很久的巨峰葡萄,每年结得密密麻麻。他舍不得吃,就去学校门口卖。他没有老伴,只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做门窗生意,不怎么回来。自从二姑来了,隔三差五帮他挑水浇葡萄。王爷爷有时会摘葡萄给二姑,可二姑从来都不要。二姑把篮子放在水井边,走上前连声叫着:“王爷爷。”并把他两个水桶摇满水,拎着去了他家,帮他把葡萄浇足了水,王爷爷也从自家茅厕走出来。
二姑刚走出他家院子,王爷爷就呼哧带喘地追了出来,他喊道:“你不能走!你站住!”二姑回转头问道:“王爷爷有事吗?”
“当然有事!”王爷爷说着就上前来翻二姑的兜,衣服兜,裤子兜他都给翻了个底朝天,就剩下内衣兜他没翻了。他刚要伸手摸,二姑急了喊了句:“你干嘛呀?你到底要干啥?”
王爷爷脸上流着汗,急赤白脸地说:“我刚卖的葡萄钱不见了,就你去我家了,一定是你给偷走了!我说你咋假惺惺帮我,原来你是要偷我的钱。”
二姑听了急忙解释说:“王爷爷,你误会我了,我真没拿你的钱。”
王爷爷根本不听二姑解释,就把手伸向二姑内衣兜,还真掏出一百元钱。他手里攥着钱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果然是贼!这个钱是我今天刚卖的葡萄钱!”说完就挥着棍子把二姑撵出他家。
二姑回到家,奶奶也听到了风言风语,气得抡起擀面杖就去打二姑,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个没志气的混球,你丢尽了老何家的脸!你干脆也别在这呆着了,赶紧滚回东北!”
二姑怎么说,奶奶也不信,二姑一生气就跑向火车站。火车进站时二姑没有上车,她觉得心里憋屈就又返回家属院,攥着拳头坐在井沿上生着闷气。这时王爷爷拎着桶来打水,看见二姑,他狠狠白了她一眼,没注意脚下,不小心摔倒在地,水桶倒在一边,他倒在地上不停地“哎哟”着。二姑见此情景急忙跑过去扶起了他,搀扶着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腰部扭伤,需要回家静养,二姑骑着三轮车把王爷爷送回家。王爷爷儿子暂时回不来,奶奶每天做好饭让二姑给送到家里,二姑一有空就会去王爷爷家里端屎端尿帮忙照顾着。村里人都叽叽喳喳议论说,二姑那是偷了王爷爷钱,觉得理亏,在做善事弥补呢。
奶奶背地里也对我们说:“是你二姑先对不起人家,人家遇到困难了,咱们不能不管!”
二十多天后,王爷爷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一天晚上,王爷爷和他儿子突然来到家里,王爷爷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递到二姑手里,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二姑娘,我错怪了你。”原来王爷爷卖完葡萄习惯把钱叠好放进内裤兜里,那天他上厕所提裤子时,不小心把钱掉了出来他没注意,正好二姑也卖了一百元钱,他就误认为是二姑偷了他的钱。他儿子回来打扫厕所,发现了旮旯处的一百元钱,王爷爷才知道是误会了二姑了。他急忙和儿子一起买了不少东西,来到我家给二姑赔礼道歉。
二姑听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知道不是我偷的就好,依我以前的脾气我会和你理论的,但我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惹事了。二哥二嫂为了我把家里仅有的钱都拿出来,甚至还借了单位钱,他们的日子过得苦呀!我再不好好的,咋对得起他们呀?”
那是我第一次看二姑流泪。事后,王爷爷的儿子说:“我父亲摔坏了腰,都是你们一家帮忙照顾,我父亲还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你拿了他的钱,真的对不起你们,你们有啥条件尽管提。”
二姑抹了把眼泪说:“我看你家老葡萄树下有分叉,能不能给我一个秧,我拿回家自己栽上。”他们痛快地答应了,二姑把葡萄秧抱回来埋在我家院子里,悉心浇水施肥,冬天的时候用草垫子围起来埋上土,来年开春再给揭开。别说葡萄秧还真活了过来。
在这期间,有一天爷爷打电话来,说是部队征兵来村上要招几名女兵,村里给了家里名额,看二姑能不能去?二姑听了,高兴地蹦起来:“干嘛不去呀?我去当兵!”
父亲也觉得二姑去当兵是个锻炼的机会,这样也好改改二姑一些坏毛病。就说:“当兵好啊!二妹真适合当兵。”父亲当天就给二姑买了回东北的火车票,连夜送二姑回了东北。
二姑回到东北,经过身体各方面检查都符合当兵要求。一个月后,二姑去厦门做了一名话务兵。二姑在部队的几年里,家里的葡萄长势良好,二姑每次来电话都会问起葡萄。二姑退伍来承德时,葡萄树已经硕果累累。我和哥高兴地踩着凳子给二姑摘葡萄,二姑在下面接着,脸上露出甜甜笑容。
几年后,家属院要翻盖新楼房,集体搬迁,我们不得不搬进了城里,院里那棵大葡萄秧也不得不舍弃了。我们到城里住了下来,每年葡萄丰收季节,城市里的商铺,各类萄萄应有尽有,一串串在日光灯下闪着晶莹的光。有时候,我也会买上几串来吃,可即使是进口葡萄,吃起来却总感觉没有那年二姑来家里的葡萄甜。那年的葡萄,一直甜到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