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生命中不能忘记之重(散文)
一
按照地址,我们历经三天两夜,抵达了名叫碧岭村的地方。
一周后才弄明白,我们到达的地方,并不是实质意义上的深圳。碧岭距离深圳市区还有四十多公里,想进入真正的深圳,还要过一道边境关口,没有特别通行证,是无法过关的,而只有进入到关内,才算是深圳市区。关外,只是行政区划意义上的深圳。
灰蒙蒙的天空,昏沉沉的空气,乱糟糟的街景,疲惫不堪的人。
在一家棉被、枕头、胶桶和脸盆堆积如山的百货店门口,放有一张油漆斑驳的木桌,上面放着一部出租电话,硬纸板上写着“一块五一次”。我们按照老乡在电话里的指点,乘上拉客摩托车,沿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土公路,进入山坳间的村落。举目四望,没有任何值得我惊艳的地方。村外围,有几处正在开山建厂的工地,机器马达隆隆作响。破破烂烂的棚户屋,一片连着一片。村里的工业区刚成气候,工厂的大铁门一扇挨着一扇。飞扬的尘埃布满了小村的天空。终于拐进一条看似商业街的路,两边的店铺花红柳绿,热闹而凌乱。摩托车停在村委会门口。这才看清,我所在的位置,属于深圳龙岗区坪山镇管辖的一个自然村。我在一家门脸很窄的纸品店门口,又花一块五毛钱,打电话给老乡。
她指点我们再乘摩托车往山里去。终于来到一家依山而建的五金铸造厂门口。十几分钟之后,我就开始惭愧我的见识和想象力。我们走时,行囊里装了茶杯、茶叶、枕头、铺盖、电熨斗、晾衣架和一吊腊肉……以为总会有一间属于我们的蜗居。在路上折腾了三天两夜,全身馊臭。以为到站了,总可以有个地方,痛快淋漓地洗个热水澡,好好吃顿饭,喝杯茶,再从容不迫地谈论上班的事情。
一切都来得那么急、那么快,令我猝不及防。保安告诉我,因为我们到的太晚,厂里需要补充的生产员已招齐。不是厂里的职工,不准进厂。我只能背对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的,西下的夕阳余光,隔着钢筋窗口,和他说话。等候在写字楼当文员的老乡通报老板,能不能让我们借住一晚。
好在老板开恩,让我们进门了。南方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四月中旬,天气已经很热。用冷水洗澡完全不冷。厕所和冲凉房(洗澡间)是合在一起的。站在厕所蹲道两边冲洗,脏水正好落进下水道冲走粪便。虽然恶臭扑鼻,但毕竟能洗个澡,身上清爽了许多。
我当晚借住上夜班的老乡床铺。吃了老乡偷打来的晚饭:苦瓜炒蛋。虽然有些吃不惯苦味,但粘了少许肉汤,还是挺香的。比后来让我隔了很久才适应的蔬菜:生菜和油麦菜,味道还是要好上许多。我开始以为,生菜就是老家喂鸡的莴笋叶子,油麦菜就是老家的鹅菜。其实,它们不是同一个品种。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老乡告知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去找工。找不到工作,就没有吃住的地方,就有被抓捕后送去山上打石头的危险。看来,在清贫庸俗的日子里,渴念已久的“远方”,不仅没有鲜花美景、遍地黄金,还有可能会遭遇牢狱和苦力。
老婆的运气比我好。老乡的妹妹是写字楼文员,工厂的高级职员。她拜托厂里的总管(当时工厂里,除了老板,这是最大的官),总管拜托老板,将老婆介绍到了一家台资手工编织厂,次日一早可以去上班。
第二天,我们分了行李,沿着窄窄的水泥路,离开山脚。乘着习习的凉风前往工业区,找落脚点。离开这条小路,放眼四望,在山脚下的旷野中,杂草和灌木异常丰茂。路边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奇怪的鸟鸣。稍远处,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民房。那时没想过,我将会在一年多之后,住进其中的一间民房。
将老婆送进一扇大铁门之后,我就带着车票和身份证,按照老乡的指点,如觅食的猎物般,在工业区转悠。街边的电线杆、厂门口贴的每一张招工广告,哪怕早已被雨水打湿变色,字迹模糊难辨,只是一张在风中飘飘抖抖的破纸,我都按住仔细阅读。
走路时,我尽可能躲着穿迷彩服的人。据说,当地有规定,新人到达此地,三天之后不办理暂住证,身上没有厂牌(工作证),治安队随时可以当成“三无人员”(无身份证、工作证、暂住证)抓走。事实上,在那个打工暴热、社会管理混乱不堪的年代,一个村治安队员的权限,在世道的局部,往往大过公安局长。他们随时可以改变你的命运,至少是人生的方向。半年后,耳闻目睹的许多事件,让我渐渐明白,处于社会底层的打工仔、打工妹,有没有合法有效的证件,并不能确定你是该被抓捕还是被放过。更多地,取决于你撞上的那位治安员的心情。
我在恐惧不安中,一边祈祷着能尽快找到一张,在有效期内的招工广告,以防自己的命运过期,一边想着,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老板肯收留,我都愿意去做。必须要先找个吃住的地方,将自己安顿下来。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初,珠三角的打工现场工作难找,就像一场不死的瘟疫。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有为青年的悲惨遭遇,折磨得多少人痛不欲生。
我的两位同学初到深圳找工,虽然一再发誓,只要是人做的事,都愿意去干,但他们愣是一个多月,连掏大粪的工作都没找到。他们睡过街边涵洞,饿肚子时偷过农田里的甘蔗、萝卜充饥。半夜被治安队像老鼠一样追打过。一位死不改悔的家伙,幸亏坚持了下来,最后成了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他当时终日蜷缩在我破旧的租居里,等候简历的回复。每天靠两包六角钱的方便面度日。吃了十多天后,面黄肌瘦的他告诉我,“我发现方便面的佐料包里,一般有十二到十六颗味精。”更瘆人的,听同事说,有两位未成年的四川姑娘,在走投无路之际,雨夜只好住进了山上的陵墓……
下午三点多钟,我的好运终于降临了。我被一家台湾丝花厂录用为保安。七块钱一天,一天十二小时。每天扣两块钱伙食费,押金五十元。立即就可以进厂上班。我迫不及待地进去,面见年轻貌美的潮州老板娘。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板娘是台湾老板包养的“二奶”。在雇员入职档案表上签字画押时,我在惴惴不安中,潇洒地签上了我在金峰练就的“艺术签名”草书,反转的“姜佑生”。不看身份证,再也没人知道我是谁。
在这家造假花的厂,我干了十三天。大部分时间上夜班。开始以为,上夜班是可以睡觉的。因为我下了班在工业区转悠,看见不少厂的保安室都有床铺。我于是在遇到老板时,跟他说,门卫室夜里睡觉不方便,是否可以放一张小床。老板鼻子都气歪了。老板的朋友来访,我帮他开门,他对我提意见说,地上有烟头,要及时清扫。我敢怒不敢言,赶紧拿起扫帚开始清理。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我想起前苏共中央总书记,在前苏联解体之后,只能到一所大学干清洁工时,也就把我的“老师身份”当一个屁放了。
夜里不能睡觉,我就坐着写信。先给父母和亲戚朋友写信、报平安,闪烁其词地汇报我大出意料的处境——这么长的工作时间,工资居然和金峰差不多,而且不被任何人待见。不过,在写给父母的信里,我只说一切都好。还能给谁写呢?先给在我走时偷偷将一份求爱信塞进我抽屉里的女生写了回信。大意是鼓励她好好学习什么的。接着,我给语文组组长写信,除了汇报我的情况,还恶作剧般地在结尾,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情。想看看她如何回复。可惜,她一直没回过我信,挺没趣的。
还给谁写了?好像是给《皖西报》的文老师写了信,寄去一篇题为《让平凡擦亮你的名字》的散文和一首《打工者》的诗。(当时很厌恶“仔”,觉得应该叫“者”有尊严些)散文应该很快就发出来了。我的一个内侄看到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鼓励我要好好干,告诉我要相信“宝剑锋从磨砺出”,不要灰心丧气,不要妄论什么平凡与崇高。
整夜整夜地坐着,极想和人说话。但陪伴我的,只有四平方斗室里的一桌、一凳、一灯。它们的破损处酷似嘴巴,可都被封箱胶纸封住了。我的脚被控肿了,往往需要白天一整天的时间,才能复原。在那些微明的凌晨,我喜欢在铁门内徘徊。孤独和无聊像是污浊的空气,完全淹没了我。
二
当保安时,我有幸认识了工业区的另一位保安。我们是老乡。他给我提供了环宇厂要招搬运工的消息。并告诉我,每个月连加班,可以挣到三百多元。这个机会被我抓住了。我都没来得及和老婆商量,就辞了工。
结算当保安的工资时,才发现丝花厂有条规定:急辞工按百分之六十结算扣押的所有工资。那时的工厂一般扣押三个月工人工资。理由很模糊,好像是怕工人搞破坏或突然跑掉影响生产。官方急需借鸡生蛋,搞活经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厂方的做法。入厂押金一律不退。十三天,按百分之百算,也只有六十五元(扣除伙食费)工资。押金不退。我拿着押金收据和老板娘据理力争。老板娘说,我要是退给你,就对不起那些被扣掉的工人。我说,你退了我的,就少对不起一个人。劳动法规定,工厂是不能收押金的,收了一定要在离职时退还。她无言以对,电话招来了治安员。
个头不高,留一圈小胡子的治安员,黑着脸,恶狠狠地问我,你的收据呢?拿来我看看。我递过押金收据。他当着我的面,毫不犹豫地将收据撕得粉碎。然后,扬起一片纸屑,若无其事地问我,你还有收据吗?你要是想在这里闹事,我立即可以抓你。一瞥之间,我记住了他胸牌上的名字:刘XX。
我还记得,那天,老板娘看他如此横行的时候,眼神也十分暗淡。为了回避这种尴尬而孱弱的时刻,在我当老板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从没借助过治安员,抑或某类政府官员的力量(这至今都是一股不可低估的暗力)来对付职工。虽然他们中的不少人,替我着想的要远比员工多。
我也在茶余饭后,经常提起这件事。为此,还在鼻子下,留了十多年的“仁丹胡”以示纪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期然遇到一位江湖大佬,因我有恩于他,他急于报恩,在多年后私下替我专程去找过此人。兄弟,我是想解除你的心魔。事后他这样跟我说。他们用手机拍了治安员受难(他们暴打了他一顿)前后的照片给我看。这件事的发生,我完全不知情,也素无此意。我确认大佬和朋友找到的、业已退休在家的老家伙,就是当年助纣为虐的治安员。我一直记得他的样貌。尽管他落光了头发,鼻青眼肿,嘴角流血的样子难看极了,但我坚信没认错。
这位替我强出头的大佬,很负责任地告诉我,这种人没好报的。听说,他很多年前就被开除了。老婆也病死了。他儿子成天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不知跑去哪里了。他一个人住三间破瓦房,靠养老金过日子。大佬还说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他说,我们没找到那个老板娘,那家丝花厂早关闭了。但你放心,我们哥几个往后只要有机会,专找潮州女人替你出气。我吓了一跳,赶紧阻止。我知道这很荒唐,充满了恶念。但我更知道,我无法阻止这位口必称“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大佬。他很像我的那帮中大学长,打着商务考察的旗号去日本嫖娼,却美其名曰“雪耻”一样。
我那天在万分惊恐中,逃离了丝花厂。就是这个家伙,让我今生,将一部分珠三角的治安队员,不,应该叫地痞流氓,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在其后的若干年里,我不断地幻想过古时的凌迟、五马分尸和炮烙之刑。假设我被赋予了杀人无罪的特权。当然,我的幻想和假设是私密的,无意义的。手无缚鸡之力,往往会误家误国的我这类人,永生只有一腔虚空的幻想。我没有大佬的酣畅,也不敢面对他的淋漓。
作为一名曾经的文学爱好者,上班时间再长,活计再重,我总还会挤出一些时间,进行阅读和写作。这嗜好,就像深埋在我身体内部,弃之不去的一颗舍利。总在轻松的一刻,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可那时的写作,主要是修改带出来的几篇旧稿,用来消解身体的疲惫。在环宇厂的第一年,我先后在《佛山文艺》《外来工》上,发表过几首诗和两篇小说。后来,就不再想写作的事。只是偶尔去买几本印刷低劣的色情刊物消遣。不加班时,我更感兴趣的是去玩“老虎机”,去地下录像厅看黄色电影。
写作,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往往是毫无魅力的。那时读到的文学作品,多是关于打工的。即所谓的“打工文学”(后来才有此称谓)。这类作品的内容,多是书写打工人的苦和泪、冤和屈,思念与别离,挣扎与呐喊。我带上自己的脑子,认真阅读打工文学,应该是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我在百无聊赖中,居然重新开始了爱好文学。
我的打工生涯,从坪山到松岗再到望牛墩,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从一线工人到代班组长,从主管到部门经理,到总经理。从台资厂到港资厂,再到大陆厂,我干过电子线路板的镍、金电镀,线路板的制造全流程,家用电器的流水线焊接、组装等。我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学到了从未学到的。
我初步理解了工业和农业,我的遥远的江村和深圳这座渔村,存在的天壤之别。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上,人们面对的每一天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们上一趟厕所,喝一口自来水都像被老虎追赶着,急急慌慌地洒落几滴在裤子上。重复的,唯一的场景,就在永无休止的生产流水线上。肉红色的十指,混迹在冰冷的金属零件之间,一样散发着金属和油污特有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