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六道沟(散文)
一
八十年代初,我去过长白山的六道沟。沟中有个果松小镇,也山清水秀,草木葱葱。
时隔几十年,依然记得。小镇不大,是乡政府驻地。一条主街上有那么几家单位和部门。商店就一个,那时叫供销社,五花八门的什么都买;一处饭店,那时叫食堂,去里面吃饭不光须要钱,还必须有粮票。
整个镇子,被驻军占去很大一块,街上三三两两,到处是穿军装的官兵。地方居民虽然已经分地到户,但自由市场刚开始不太正规地兴起。
镇子后面是一条小河,河水从遥远的山里流来,向遥远的山外流去。我不知道河叫什么名,只看到河水清彻透亮,水流也很湍急,喝上一口,冰凉甘甜。岸滩河中,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有时也能看到些小鱼虾,青蛙爬虫之类的动物。
在黄河平原长大的我,第一次来到北方的大山中,一切都感到新奇,处处觉得新鲜。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木材的世界,家家户户的大院,全是用木板做墙,齐整规范,都很奢侈。上面爬些藤蔓植物,开些红的黄的花朵,有点诗情画意。
院门居中,仓房高架上下两层,鸡窝猪圈等,全是木材质结构,虽然简陋,但结实,颇有地方风格。特别是,每家每户都有一大堆烧柴,尽是些好圆木劈就的,长短一致,规规整整,码成一垛。当地人告诉我,一冬的取暖,平时烧水做饭全靠这垛木柴。
这么好的木材,当柴烧火,化作袅袅青烟随风而去。这在我们平原地区是绝对浪费和奢侈的,真是靠山不愁柴。
应邀进屋。进门是灶房,木盆、木桶、木架、木台、菜板、菜墩,一律木质所造,厚实大方,古朴自然。炉膛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炒菜的香气扑鼻而来。
到了里屋,靠窗一铺大炕,家具特别漂亮,也新颖,桌椅板凳,箱柜被阁,全是实木打制,就连窗台上的几个花盆,也是松木做成,方方正正,形状如量斗,底有基座,上有花沿,有些艺术感。
最让我惊奇的,是在一家见到了“鲁班枕”,和一种木制玩具“鲁班锁”。鲁班枕,是长方形的一整块木板,上中下分作三层,但都相互关联,不能单独分开。通过开合折叠,可以是一方木板,也可以是一个小凳,结构十分精巧。
整块的木板,没有榫卯,不用钉轴,不用绳索,只透穿几处,开合自如,造型也新奇,巧夺天工,微妙而且实用。当做小凳,有腿有面,扎实稳固。当做枕头,高矮适中,特别有趣有味,也具有艺术性。
至于鲁班锁,可了不得。它有八卦锁、孔明锁、别闷棍、难人木等名,单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它的确不一般。六方小木条,通过榫卯扣合,没用一个钉子,没有一处胶粘绳捆,竟组合成一个十字立方球体。看似简单,但任人怎么摆弄就是分解不开,自认为有点聪明的我,绞尽脑汁,也没能如愿。后来,同事把它分解拆开,我照葫芦画瓢组装,可是再怎么弄,也不能将它复原。九连环、河内塔、七巧板、魔方,我都摆弄过,无非是繁琐,重复好多遍终得有解。可这,只有六块方木,中间有些缺口,看似非常简单,我还是不得要领,无能为力。
往往简单中有玄机,不得其法,挠破头皮,不管如何摆弄,终不能组合成体。真佩服先人的智慧,这么奇巧的玩具,非常神奇,万般巧妙,十分有趣,想挑战,若没人指导,很难,很难。
一个古老的玩具,对称的形状,神奇的内部结构,散发出独特的引人入胜的魅力,也折射出先人发明创造的智慧。我想,这也许是古人在劳动中发现的灵感,创造的智慧,虽然它叫鲁班锁,孔明锁,但凭一人之空想,恐怕绝对难以发明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劳动创造人,劳动创造智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些哲学道理,科学论断,又一次被实实在在地证明了。
二
我来六道沟,是走了一个小小的后门。我堂叔,在这里当兵多年,升职到营级干部,我毕业回乡后,思想情绪不稳定,舍脸求当地承包他们营区建设的工程队,接纳我为临时工,这样,我才有缘进入长白大山。
果松小镇,只是我叔部队的团部(也可能是师部)和家属区,他上班的岗位,在深山里头。我问他们都干什么,他说是军事机密,不能与我说。军事上的事情,总是那么神秘,也是那么教条,不该知道的,绝对不能打听,妻儿老子也不行。
团部工程还没结束,通过保卫部门审批和保密教育,我被派往另一工地,他们叫做“沟里运输连工地”,也正是我叔管辖的营区。
坐上部队的尖头解放帆布蓬车,颠簸两多个小时,来到大山深处。初来这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不透高山密林,方圆百里没有百姓,除了树就是山。这时,我才深深理解到:什么叫茫茫大山,什么叫原始森林。
整整一个夏秋,我们住在营会议大礼堂,只限于工地附近活动,再向里面绝对不可以进的。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在每个星期都来放电影,战士们自带马扎,列队而入,整齐排坐,拉歌喊号,此起彼伏,十分热闹。但我们民工可以躺在板铺上欣赏,也算是得天独厚吧。那时感觉非常享受。
当兵的生活,有苦也有甜,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在这深山老林中,默默地守护祖国,用青春守护阳光蓝天。他们真不愧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最受尊敬的人,我由衷地敬佩他们。
当然,工休时,我们也可去住房后的山上转转,只要不越过岗哨,不远走过界,没有人干涉我们的活动。而且工地用的架杆,随时也会去那里砍树制作,好好的松树,剪头去尾,只取可用的一小部分,很是可惜。
后山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再远,大山连绵,一个山头高过一个山头,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在哪里。只感到头顶一片篮天,脚下一条沟溪,四面青山密林,几排红瓦营房。好像连岁月日期都已经忘记,只知道日出日落,刮风下雨。
山上林木葱葱,有橡子树、野核桃树、椴树、桦树和松树,还有几种藤类,我叫不上名字,记得有一种叫软枣,我摘了几个,不是怎么好吃,比家乡红枣差远了。野核桃,还可以,就是皮厚仁小,青皮黑汁,弄到手上衣服上,特别烦人。高大的红松,上面结有不少松果,比酒瓶还大,同事砍倒一棵小点的,取下松塔,我一看又青又硬。他告诉我,拿回去用火烧,就可以吃到里面的松子了。
拿上几个松塔,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松树,心里有些惋惜,这棵树大概要好多年才能长到这样,我们就为几个松塔而砍掉它,不免些许心疼,也许再过多年后,它会长成参天的巨材。
同事看出我的心思,付之一笑。解释说,漫山遍坡都是,有什么大惊小怪,多年后它也同样会烂在这里。是的,很多倒地腐烂的大树,比比皆是,大部分上面生满苔藓,长出小树,又开始了下一道的生命轮回。
我们从腐烂的大树身体里,扒出一些条块疙瘩,沉甸甸,湿漉漉的,造型稀奇古怪,他们说这叫“明子”,就是长满松树油脂的疤节部分,多少年也不会腐烂,可以点火,可以照明,很耐燃烧,烟也很大很浓,据说,烟灰可以制墨,用来写字作画,经久不褪色,非常润泽好用。
大自然的恩赐,不经意间就会产生奇迹,山上任何生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一棵树倒下去,更多的树长起来,草生草枯,花开花落,每一寸土地都在发挥它的作用,尽它的责任。各种动物、植物,好像都遵守着看不见的契约,互相制衡,又互相依赖。千万年来创造出一种自然的平衡法则,若不打破它,它就不会有大的调整。人类也靠着这种平衡,悠然自在地繁衍生息。
三
长白山奇妙精微,原始森林更是神秘朦胧,它对我这个“山外人”,有很大的魅力,总想到里面一探究竟。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有人约我上山去挖人参,当地人叫“抬棒槌”。我们三个人,每人带一把木工手斧,穿戴整齐,向茫茫深山进发。
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到处是没腰过膝的荒草,根本就没有路。我学他们那样,一边用树棍打草惊蛇,一边请教进山的基本知识。时而在大树上,挥斧砍下记号,作为回来时的路标。
他们告诉我,现在山里头凶猛动物基本没有了,不会有危险,只要注意蛇虫,别迷路,就万事大吉。还告诉我,万一迷路,顺水流向下走,终能找到住户人家。如果遇阴天,辨别方向的方法是看树,一般树的阴面长有苔藓,阳面没有或者少。至于人参,就凭运气了,找到它可不容易,最好的办法,是看它上面红艳艳的种子,别的,根本没有办法看到,在满山相似的野草中发现它的身影,是一件很难的事。
翻过一座山,前面依然是山,山越来越险,树越来越密,十几米之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遍地的枯叶、腐土、荒草,踩上去,软绵绵的,有的树,倒地下依然有一人多高,爬上去,有时一脚踏去,树身腐烂,会陷过膝。蚊虫飞绕,腐气重重,不到山顶,也很难看到山体岩石,到处是腐枝烂叶。好在北方的大山,除了荒草就是高大乔木,不像电视中热带森林,没有刀斧开道就寸步难行。这里灌木不多,藤科植物也少,野草腐木挡不住我,年轻力盛,胆子也大。
不知不觉间就翻过一个山头,爬到另一个山巅。开始约定的敲树为号,已经没了作用,我们各自都走散了,静静的原始森林里,任我怎么敲树,也听不到回应,我们各自都失去了联系。
在一个山巅最高处,我休息片刻,算算时间,找找方向,确定应该回去了,至于“棒槌”,我压根就没抱希望,体验原始森林才是我的向往。
下去的山坡很陡,时有不知名的鸟儿欢唱,时有松鼠诱惑,我都不屑一顾。严峻的问题是,我能不能顺利返回,是不是方向正确,天黑之前能否回到驻地,是我必须面对而且急待解决的现实。
艰难地翻过石峰,顺坡而下,因坡太陡,差点滚落下去,身靠一棵大树,稍作休息。猛然无意抬头,一簇鲜红的种子,映入眼帘。人参!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对人参认知的想象画面。
的确是人参,我简单地扒开腐质黑土,像拔萝卜一样弄了出来,大辣椒叶子似的人参叶,枝干下是长长的脖颈,再下是分做两枝的根须,如萝卜一样,比香烟稍粗的根茎,凹凸褶皱,黑褐泥土颜色。既不美观也不见神秘,倒是种子红得可爱。遵照同事嘱咐的老山规,我把种子埋在了挖开土中。不过偷偷留了两粒。
谢天谢地,判断的方向基本正确。回到驻地时,同事们正担心地议论着我情况,看到我手拿人参归来,一个个羡慕不已。懂行的说,这是四匹叶,还是个双胞胎,少说也生长有二十多年,十分难得。
人参是长白山的精灵,有很高的医用价值。据说,可以起死回生,可以返老还童。它有很多故事和神话,它神乎其神,诡秘莫测。这是大自然的赐福,不管能不能使人返老还童,我不知道,心中却十分快乐。马上到营部打电话告诉我叔,他也十分意外和高兴,嘱咐我放在他办公桌上,交由勤务兵照管,明天一早他就赶来。
大自然的馈赠有数,我们索取应有度,可贪婪的人们,包括我很难得到满足。经过多年的挖取,本来就稀少的野生人参,基本绝迹,尽管这里是原始森林,也难以找到,整个工地,同事们进山多次,也就我机缘巧合,误打误撞发现这一棵。也多亏了这里是军事禁地,人迹罕至。
这段年轻时的阅历,过去将近四十年了,我不时地回想起,也与人讲述过多次。每每想起,总有一些不一样的感受和情怀。长白山我可能再无缘光顾,有时上网查地图和它的信息,可始终没能如愿。多少次回忆那段经历,回忆茫茫的原始森林,总感到有些牵挂。不知道现在它怎么样了?不知道我埋下的人参种子是否生根发芽,长出了小参苗?不知道那里是否还保持原始的状态?当地人是否还在依靠大山?人们是否还在无限制地向大山索取?
可喜的是,现在我们国家,在东北基本上全部封山,保护自然,恢复森林,还原生态。但愿我去过的那片森林,依然原始,依然安好,但愿我播种的人参依然生长,再现辉煌。
2020.09.25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