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好：
　　 由于我确实无法准确地采用一种称谓来称呼你，所以，只好直呼其名了，这似乎有些直白，有些冒昧，但也只能如此，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和谅解。
　　 首先祝你八十诞辰！
　　 尽管这是一种预祝，而且来自公元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初一个秋雨潇潇的季节（今年的雨水有些大，此时窗外正大雨滂沱，雨雾濛濛），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似乎有些遥远和陌生，在你看来应该是近廿年前的历史。然而，历史就是曾经的现实。这毕竟是一个美好的祝福，何况，这个预祝在时间隧道里具有十分可观的漂移岁月，足以让你感到荣幸和欣慰了。
　　 沙漠，当你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你可能会诧异，一头雾水。因为，你很可能已然忘却了给你写这封信的人。
　　 哦，其实这无关紧要。
　　 在我们生命的旅途中，有无数面孔由陌生变得熟识，也有无数熟悉的面孔渐渐陌生。无论是谁，不过是我们的旅伴而已，如同我们不必记住所经过的那片树林、那道山冈、那条河流、那丝晨曦、那轮夕阳一样，都是时间的过客。我们趟着时间的水流向远处走去，朝着一个方向，有时结伴而行，有时独自跋涉。不管怎样，谁也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停下，就意味着生命的终止。所以，你只需要知道，十多年前，曾有个人留给你一封信就足够了。谁也没必要记住所有的人。有时，我们甚至会忘了自己。
　　 嗬！你已经八十岁了，这真难以置信！耄耋老者是一种尊贵，你可以当之无愧带上这顶荣耀的桂冠了。
　　 我在想，八十岁，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等等！让我来想象一下，然后用一只虚构的笔把时间那端的场景记录下来。好了，我来描述吧。
　　 你一定坐在临海那扇窗前，从四楼的飘窗向外看去，你总是那样，喜欢默默注视窗外，好像你的精神悬浮在窗外的天空中。越过前面的地铁站，是一片浩淼的渤海。你点燃一支香烟（唉，你一生都吸烟，尤其是思考的时候，仿佛那片烟雾是你思想的天空，没有它，你的意识就无法呼吸），蓝色的烟雾从你的唇角溢出，经过脸颊飘向远处。这时，你会微微眯起眼睛，但视线却不会移动。当你浸入一种深邃的意识活动中时，眼眸总是凝滞的，仿佛要看穿眼前的世界。
　　 临近飘窗的一侧，有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上面应该有手机、电脑、地球仪、烟缸，几本凌乱摆放的书籍，或许，还会有一杯茶。不过，你并不喜欢喝茶，而是喜欢喝咖啡，那种浓烈的，带着苦味的咖啡。或许，到了八十岁，你就改为喝茶了呢？毕竟，八十岁的老人似乎不宜饮用刺激性过于强烈的饮品。可我又不敢确定，因为你这个人啊，一生执拗，从不轻易改变自己，哪怕是生活习惯，你也那样顽固地坚持，没准儿，八十岁了，你会更加顽固，呵呵，冥顽不化。人们常说“三岁到老”，根据你的性格，这极有可能。
　　 其实，真不敢想象，八十岁的你是否还在使用电脑，用“一指禅”快捷地敲打键盘，写诗，写评论，写散文，写小说……
　　 想想都可笑，你那一根指头戳键盘的速度，居然并不输给一个专业录入员。而且，你是边思考边打字，却毫无长久的停滞，那“哒哒哒”的声响表明你的思维和你的敲击手指在一个频率上跃动，那么和谐而流畅，仿佛放飞一群鸽子。哦，很像一个深沉的钢琴家弹奏贝多芬的《生命交响曲》，深沉、浑厚、低昂……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还能血脉贲张，悲壮汹涌，奏出一个个音符，幻化为一行行跳跃的文字，回响在思想的山谷，经久不息。
　　 你注视海天良久，会扭过身子，从窗外透进的光线中，我看见你的侧脸，无法设想，那该是怎样一张面孔呢？会不会褶皱重叠，皮肤下垂，眼神迷茫而枯竭，仿佛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是的，对于时间，我们都无可奈何。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最公平的，无疑，就是时间。它从不多给你一分一秒，也不会少给你一分一秒，这种平均分配的原则，赋予了我们生命权利无尚的公正性，使我们有理由尽情地活着，直到你自己抛弃了时间。可时间不是绳索，没法系在自己腰带上永恒拥有，如影相随。生命个体与时间之间，仅仅是一种契约，有效期因人而异，而合同总是要到期的。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纠结不已，慨叹不息了。
　　 不过，我可不相信你会成为老态龙钟那个样子。呵呵，你总是那么朝气蓬勃，现在我的屋子里摆放了你那么多的体育锻炼器械，握力器、腕力器、扩胸器、举重器、俯卧撑器、滚动伸展器、腰腹锻炼器……所以，你总是炫耀自己肌肉硬朗，气力十足，血压80——120，心跳62/分，与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掰腕子不分胜负，终日骑着机车以六十迈的速度驰骋在宽阔的大街上……我怎么可能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呢？据说，那个直钩钓鱼的姜尚，就是七十拜相，八十遇文王，可谓人生辉煌，尽在耄耋。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记得？你崇拜苏东坡，常说他调侃张先的那句“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诗堪称绝妙，一个“压”字妙趣横生。由此，你常常钦佩宋朝那个文人张先，在八十一岁娶了个十八岁的小老婆。呵呵，读到这里，你可别不好意思啊。其实，我不是讥诮你爱慕女色，而是想要证明你注定是那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男人，即使夕阳残照，也要竭力辉煌。“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你这一生啊，经历了那么多的人生坎坷，可不管何时何处，都不啻一道风景。这样的你，怎么会“老”呢？
　　 话说回来，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岁月的淬炼，让老年的意志更加坚强，思想更加坚韧，同时，身体也更加衰微，这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所以，你也不必过于要强，要尊重和遵循自然规律，注重保养身体，凡事讲究力所能及。譬如，烟要少吸一些，酒要少饮一点，也不可做剧烈的身体运动，至于那机车，我猜早就不驾驶了吧。
　　 你应该记得，你曾写过一篇散文，题目是《皱褶如花》，你在那篇文字里系统表述了对于老的看法。我相信，尽管你可能在身体上服了老，但在思想上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用那篇散文中的话说，就是：“身体可以坍缩，思想不能枯萎。”所以，你思维的马达还在飞速旋转，还在阅读，也在写作。“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从你面前写字台上那几本书就可以看出。
　　 这本是什么？哦，好家伙，你都八十岁了，怎么还那么喜欢阅读《古希腊罗马神话传说》呢？这可是你读了一辈子的书！呵呵，明白了，正因为如此，你才始终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那么富于幻想。是的，文学不会苍老，神话不会苍老，你的思想又怎么会苍老呢？人生就是一部神话，容貌在四季轮回风霜雨雪中可以改变，但灵魂永远青葱、跃动，不因岁月沧桑而色泽黯淡，死气沉沉。
　　 还有下面那几本，哦《南回归线》《北回归线》《黑色星期天》，嗬，看那皱褶的书角，就知道你读了无数遍。你怎么就那样喜欢亨利·米勒这个特立独行美国人呢？还有什么书？哦《莎士比亚悲剧集》，卡夫卡的《变形记》，《闻一多全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周国平的《尼采和形而上学》……
　　 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关注这些书籍吗？因为我知道，你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晚年写一部或几部不错的长篇小说，我在寻找你的作品呢？不过，我相信，这没问题，因为你是一个勤奋、笃定的男人，绝不会对自己的人生食言，因为，你是在用生命承诺。
　　 嗬，不过，我需要提醒你一下，注意你的眼睛。其实你这个人在生活细节方面，并不很珍惜自己的身体，诸如吸烟，诸如长时间阅读，甚至长时间淹留在电脑前创作等等，这都不是好习惯。尤其你的左眼二十年前做过人工晶体植入，而据相关资料，这种人工晶体的有效期限大概也是二十年。所以，倘若你感到视力不佳或者眼睛不适，要及时更换人工晶体。哦，或许，你已经更换过了。
　　 另外，你应该一直居住在这里，让生命沐浴在海风和阳光之中，这一定很惬意。只是，不知道你是否回过家乡呢？呵呵，这话似乎有些多余，你一定回去过。是啊，想开些吧，那个城市曾经误解过你，甚至伤害过你，可毕竟那是一座生命的摇篮，是酝酿爱情和亲情的地方，谁又能忘怀呢？
　　 人的一生，常常被一些人、一些环境误解的。其实，人生就是在误解中成长，在误解中成熟，也在误解中完成的。回忆，固然是件痛苦纠结的事情，有时甚至让我们的灵魂在一种刺痛中觳觫。然而，那种刺痛感不正说明我们的生命曾经卓越和挣扎过吗？这不啻生命的意义吗？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总是存在的，有时我们真没有必要去追究抑或惩罚。呵呵，《呼啸山庄》里说，惩罚是上帝的事，我们应该学会宽恕。还是颇有道理的。
　　 有些东西我们应该牢记，有些东西也应该忘却。事实上，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这个世界赋予我们人生的，都是一种美好，甚至包括误解、排斥、挫折和苦难。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想想惬意的事情，譬如爱和被爱的愉悦，女人优雅而又羞赧的笑影，初生婴儿纯净无瑕的眸子，老人沐浴在阳光中的皱褶……雨果说：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阳。那就让这枚太阳照临我们一生吧。让宽容，成为这个世界最大的美德。在这一点上，还是要反复读读《悲惨世界》，体味善的力量。至于那本《基督山伯爵》，还是换个角度去翻阅吧。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也不要总是责备自己，人生就是由错误构成的。一个人越好，他犯的错误越多。这是谁说的？我忘记了。
　　 说了这么多，也应该结束了。我看你似乎有些疲倦了。这可以理解，有时，阅读确实比创作还要辛苦。那就解开你的疑惑吧，你应该猜出我是谁了吧？
　　 呵呵，看你那蹙眉凝思的样子，好像还有些狐疑。你想想，谁能如此了解你呢？嗯，你微微颔首，好像有所领悟。是的，作为生命独体，自己最了解自己。尽管我们常常无法定义自己。
　　 现在，答案可以揭晓了。我就是你，是二十年前的沙漠。我给未来的自己写封信，不是儿童式的俏皮，也不是少年般的幼稚，而是想给未来的自己提前画幅像。人们常说“三岁看到老”，我不宿命，但我猜测得出自己的未来可能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不过，这还是有些调皮，可能是神话读久了的缘故。
　　 但愿我的这个超越时间的预设准确无误，可生命又怎么能够预设呢？常常是不如意多出如意。不过，我还是要如此尽心竭力地描绘未来的自己，因为，总会有未来的。是吧，明天不就是今天的未来吗？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这是一个雨水清洗过的秋日，山色黛绿，草木葱茏。我的心情也格外舒畅爽朗，就像对面楼顶那群纷飞的鸽子……有人说“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中国古人总是喜欢悲秋。其实，我倒认为秋是四季中最美妙的季节。丰厚而不乏绚烂，严谨而不乏情趣。柳永吟道：“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杜甫却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们注定欣赏杜甫，悲怆中酝酿豪情壮志，大气磅礴。秋，生命最庄重的一次巡礼。
　　 该说的话都说了，就不罗嗦了！
　　 如果你果真收到了这封信的话，就淡淡笑一下，对六十岁的自己笑一下，也算我们之间一次跨越时空的致意吧。
　　 阿门！
　　
　　 之前的沙漠
　　 于公元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初一个秋季
　　
　　 注：阿门：希伯来语，意为：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