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忆】南屏晚钟(散文)
一
秋日里,我来到了南屏晚钟。
夕阳黄昏,万类霜天,秋意浓了,丛林尽染。梦里的钟声如期响起,显然,它远比我的想象更加清亮,更加动人,更加悠远。
当!当!
天籁般的钟声不知从哪一片斑斓的红叶间飞出,乘着晚风的翅膀,掠过一棵又一棵五彩缤纷的树,穿过一丛又一丛芳香馥郁的花,爬上人的脸庞,钻入我的耳蜗,回荡着。
一声声的雄浑和激越,一波波的清扬和委婉,如歌如颂、如诉如慕。醉美了人间最浪漫的一个湖,唤醒了星球最壮观的一处潮头,璀璨了东方最梦幻的一座城。
南屏晚钟,是一首歌,是一幅画,是西湖的一个景点。景因钟名,歌因慕生,画自天成。景里歌里画里,因为蕴含了晚钟的故事,漫长悠远的岁月钟声才会成为画,成为歌,成为景。
杭州城南,有一座从九曜山逶迤下来的分支,横亘于西湖南岸,叫南屏山。此山不高,虽不巍峨,却也崔嵬。山上怪石嶙峋,绿树惬眼,因地处杭城之南,又有石壁如画屏,故名南屏山。山上旧时多佛寺,其中以座落在山之北麓的净慈寺最负盛名。
朝朝暮暮,南屏晚钟就是从净慈寺传来的。
星转斗移,在风中,在雨中,在雪中,南屏晚钟已穿越了千年历史烟云。那悦耳的钟声,从岁月的浅处走来,又朝时光的深处走去,不仅响彻了一方山水,俨然飘向了千里万里。
二
在日落之前,我一路分花绕林,爬上了南屏山的主峰慧日峰。途经诸多如画的石壁、幽玄的洞穴、多姿的奇石,眼眶溢满了诗意的风景。
登上山之巅,我伫立在风中,放眼向北眺望。
闯进视线的,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
天空一片蔚蓝,太阳正缓缓地向西面的苍山碧水滑去。山下的湖泊,游人如蚁。彩舸,有的泊在柳暗花明间,有的在蓝宝石似的湖面上划一道犹如鱼翔的痕迹,满载着一蓬南宋的杏花风。湖水,像祝英台那双深情的大眼睛,波光粼粼地仰望着我,似乎在唤我去楼台会,遗憾了,我不能化成蝶。
站在南屏山上,我心难以永恒。永恒的,是西湖的水、三潭的月、虎跑的泉、花港的鱼。
记得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西湖的一草一木、一鱼一鸟,包括那些美丽的蝴蝶与昆虫,都是诗歌与情种。彩鸟一啼,便是《十八里相送》;红鲤一跃,亦是《千年等一回》。
我想,这是真的。因为此刻,我感到自己也俨然成为一个文化人了。
白堤如眉,委婉在西湖柔软的身上,一醉就是千余年。柳烟深处,我看到穿着唐装的白刺史来了。诗魔赴杭州上任的季节,与我到南屏晚钟觅胜的节气几乎一样。史载:唐长庆二年十月,年过半百的白居易赴任杭州剌史。他在杭州待了三年,干了三件大事,留下一条堤——白堤。他是一个与水极有缘分的人。在浔阳江头,他遇到一个舟中的琵琶女,便婉婉约约地吟就了一篇《琵琶行》。在杭州,他的兴趣还是在水。一来就力排众议,筑堤保湖,兴修水利;接着疏浚六井,便民饮水,安居乐业;再者设立浚湖基金,为后任立下规范。多年以后,他仍然念念不忘杭州,提笔挥毫:“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或许是仰慕西湖,或许是难却南屏晚钟,杭州,自古太守多诗人。几百年后,号称诗神的苏轼也追随诗魔的步伐,到杭州当差来了。宋熙宁四年,苏轼赴杭州任通判,一来也是三年。由于彼时他不是正职,没有拍板权,仅留下了几首诗,便遗憾离去。不料,时隔十六年后,他再度与杭州结缘。宋元祐四年,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杭州知州。这次,他是当市长来了。苏市长一走马上任,便发现他日夜思念的西湖,竟疏于治理,已是草长湖涸、淤泥一片,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景象亦然非复往昔。于是,诗神遂效仿诗魔,致力于疏浚西湖,并利用疏浚出来的淤泥,垒成一堤——苏堤。
苏堤上有六座拱桥,至今仍然若六道彩虹横卧在碧波之上。春暖花开的时候,桃红柳绿,映日染水,梦幻般迷人。对此,苏轼颇为得意,赋诗道:“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勿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
杭州的美景,看不尽;西湖的传奇,说不完。
透过那秀岭叠翠的树摇风,我似乎看到:在江水绿如蓝的季节,孙权携着倾城倾国的大乔伫立在大江边回望故乡;在桃花四月天里,贺知章飘着白发笑哈哈地还乡成客人了;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张岱驾着一叶扁舟到湖心亭去看雪。我还看见了白素贞与许仙,在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断桥边邂逅……
然而,古今多少事,皆随风飘远。
惟有南屏晚钟,在历史的天空上,余音袅袅,不曾消逝。
三
南屏晚钟的天籁之音,来自处于南屏山北麓。森林丛丛的北麓,隐约着净慈寺。
我来到净慈寺的时候,火红的夕阳正走向黄昏,满天的晚霞憋红了脸,在呼唤南屏晚钟敲醒月亮前来轮岗。
西湖有十景,南屏晚钟是出道最早的景目。据说,它的成名,源于一幅画,叫《南屏晚钟图》。此画的作者,就是北宋的大画家张择端。张择端的代表作是《清明上河图》,《南屏晚钟图》虽没有像《清明上河图》那样蜚声画坛,却也足以让南屏晚钟声名远播。
另一说,南屏晚钟,主要缘自康熙皇帝。净慈寺始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元年,乃吴越国王钱弘俶为供养南山佛教开山祖师永明禅师而建,与灵隐寺、昭庆寺、圣因寺并称为“西湖四大丛林”。据传,净慈寺初建时就设钟楼一座。明洪武十年,因嫌旧钟太小,遂重铸一口重达十吨的巨钟。巨钟敲响,声音极为清亮,远飘半个杭城。康熙南巡,途径杭州,下榻西子湖畔,天将破晓之时,忽被净慈寺的钟声惊醒,遂以“夜气方清,万籁俱寂,钟声乍起,响入云霄,致足发人深醒也”为由,改称“南屏晚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说起寺庙钟声,总会使人想起张继的《枫桥夜泊》。据说,寒山寺的钟声在日本几乎是家喻户晓。
无独有偶,南屏晚钟也凭借其悠久洪浩之音,远渡重洋,飘向了海外。宋建隆二年,道潜禅师圆寂后,吴越王从灵隐寺请延寿禅师主慧日永明院,成为净慈寺第一代住持。延寿乃佛教法眼宗三世祖师,名扬天下。高丽国王闻讯后,特派国僧三十六人前来求法,从此,南屏晚钟随着法眼宗教法传向国外。宋嘉定年间,曹洞宗第十三代祖如净禅师两度入住净慈寺,日本高僧永平道元两次入宋,得如净授法,回国后遂传曹洞宗,奉如净为日本曹洞宗祖师。于是,那个樱花烂漫的岛国,便响起了南屏晚钟的万里余音。
踏着夕阳,绕绿道,穿花径,我来到净慈寺的钟楼旁。
巨钟就悬挂在那座两层三檐的钟楼内。铜钟巍然,高达三米,口径二点三米,重喧十吨以上,犹如天赐神器。此钟铸造工艺甚为精细,但见铜钟内外,镌铸《妙法莲花经》七卷及铭文共计六万七千字。它采用“蒲牢雕龙”作钟纽,以八辦莲花为钟唇,每瓣皆铸有一处撞钟点。钟脊上立无南无毗婆尸佛和南无释迦牟尼佛等七个佛龛,可谓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据说,此钟每敲一下,余音就达两分钟之久,煞是神奇。
四
钟声悠悠,岁月如流。历史长河,几度沉浮。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与世无争,任凭风霜雪雨,给人间送来声声福音的南屏晚钟,因为战乱和纷争,曾一度沉寂了百年。
它响起在日落时分,回旋在峰峦幽谷,激荡在苍茫暮色,飘逸了一座古城。它是天之籁,地之音,城之声,民之福。我想,在失去南屏晚钟的那一段岁月里,星月是寂寞的,西湖是残缺的,人心是凄凉的,城市也就失去了惬意和浪漫。
乱世百业废,盛世万事兴。
一九八六年,绝响百年的南屏晚钟终于重现天籁,再度响彻云霄。它那雄浑壮阔、沉郁磅礴的钟声,犹如天公欣喜的长笑,在每一个日落时分,又回荡在西湖的上空,随风飘送至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匆匆地走到南屏晚钟,久久地不愿离去。
青山如黛,秋风不寒,古寺隐约,钟声若歌。
我走出丛丛森林,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丛丛灿烂的森林。那是一座令人向往的不夜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