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鬼医”金奎的往事(散文)
一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被村民称为“鬼医”的金奎,有着一点传奇色彩,尤其是在“鬼”出现的时候,人们都想到了他。去年回老家,一位老人还绘声绘色地讲起他的往事。
把“丁板凳”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案例,最有说服力。
“帮俺堵住东墙的窟窿!”卧“坑”不起的“丁板凳”闭目吆喝。
老妻红子眼盯着墙壁,看不出有什么鬼门道。
“手!小墙缝,怎么伸得出!”丁板凳睁开眼,眼眸僵住死盯着墙壁,“快,都来抢钱了,鬼才知道我个钉板凳的卖几个钱!”
“抢不走的,红子给你藏得严实着呢!”红子安慰着,半个月不见好转的“丁板凳”居然还闹起了鬼事,她吓得要命,手似乎被丈夫说的那些鬼手勾住,哆嗦着,身子也抖得如筛糠。
丁板凳常年有病,队上对其打制板凳到集市贩卖也默许了,几年下来攒了些零钱,大约赚了几个钱,他想攒够了给儿子娶媳妇。
“嫂,鬼事,得找金奎了。”丁板凳的弟弟提醒嫂子。就像迷途里轻喊一声,回头是岸。红子本来还想去找村医,半个月了,村医无奈,她的确失去了信心。那个年代,农村缺医少药,治疗疾病,多半使用安乃近、去痛片之类的药,药不对症,很多可以治愈的病,都被耽搁了。
“弟,里屋挂了钟馗像,唬得住小鬼。”红子曾经找金奎拿主意,金奎赠像,可打鬼神汉钟馗没有镇住家里的小鬼。
方圆数百里,金奎大名如雷贯耳。有人说他是阎罗,有的说是最大的鬼,小鬼没有不惧的。知底细的人说,他是医术“鬼术”兼施,小鬼闻声便退。
双沟村东有乱葬岗,长三里,无人敢夜晚经过。可金奎曾经夜宿乱葬岗,安然无恙,还得了“鬼见愁”的外号,越发声震遐迩了。
他是胆子比天大的人。在人前曾说,想干驱鬼人,拜师于我的,先在乱葬岗住宿一晚。
“睡得着?”有人怯怯地问。
“毛骨悚然。”金奎说,“不过千妖洞,怎见如来佛!”
人们相信这是炼狱,过不了恐惧关,那就不能吃驱鬼这碗饭。
“你们想啊,布谷鸟、乌鸦,还有喜鹊,都夜宿岗上高枝,有作伴的你们怕个鸟!”金奎这样说得轻松,但还是没人敢“犯鬼”的。
金奎不想把自己的名声弄玄乎了,但对人们说他有驱鬼的法门,还是有点喜欢。
金奎对所谓的与鬼打交道的事做过真诚的解释,不过没有人相信。他住两间逼仄的草房,那年昆嵛山来了一位懂得道术医术的老道,是父亲生前的好友,无处留宿,便借居乱葬岗南坡的果园小屋。金奎与之品酒问道,夜里未眠,哪里敢独自躺卧荒凉之地。
二
金奎的捉鬼之举,还是得到远近村民的认可。一孩子,皮瘦如骨,时常蜷曲着闹肚子痛,发病时,张牙舞爪,口中念念有词,晚上孩子说能见鬼火,如繁星流坠,孩子便抠墙皮找星星,将脏兮兮的老墙皮吃掉。
这金奎也是略施法术,给了孩子灌下宝葫芦仙水,果然此后不再罹犯。他“施法”时不准别人在跟前看着。
五六十年代,村人几乎都信身体有病是因为有鬼,就连中医开点草药,都不相信。金奎的师傅就告诉他,治病先捉鬼,一味地教育村民,宣传无鬼论怕是不济事的。金奎曾经看到村中有几个人得了“大肚子痞”的病,他的师傅说,是肝大脾大,多半是肝腹水,或者就是肚子里有蛔虫,可村民不求医只求神驱鬼,请法师设坛念咒。谁家不这么做,村人都看不起,师傅告诉金奎,先驱心鬼。师傅交给了金奎几个“绝密”药方,对付常规病,当然也教了简单的切脉医道。所以金奎的“鬼医术”一时很见效,村民逐渐疏远了那些专门做法骗钱的神汉巫婆。尤其是金奎驱鬼,用不着花钱,但必须交草药的钱,大家也都可以接受。
红子进门求金奎一展身手。
金奎并未给红子满含希冀的许诺,只是交代她回家扯三尺红士林布,裁成11个布条,悬于鬼伸手的墙上,留一条红布挂在屋子正中的顶上。
“这鬼太多……”金奎啜一口茶,皱皱眉说道。
红子听了怕得心都跳出了胸腔。
“能不能行,等明天申时再跑一趟看看,我得问问土地神,看看是哪个岚子上的小鬼闹腾,我是不是可以施手相救……”金奎总算没有封口,其实,每次有人相求,他都是这般回复。
第二日午后,红子早等在门外。
金奎开门迎她进了庭院。金奎在地上摆了一堆黄表纸。道:“红子,你见纸烧着飞起便赶快捉住,晚了……你知道的……没救了。”红子只顾点头,伸出双手。
红子也听说,燃起的那张纸上会有钱模子凿出的圆眼,一般是十几个,不能等火将纸烧完,要手疾眼快。
金奎突然念念有词,用缠了金箔纸的铁棍上挑那张纸,红子顾不得什么,一个箭步,便捉纸在手,赶忙扑灭了残火,一看纸的一角圆眼皆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一张黄表纸,表达的是希望。其实,这张纸从来不会被烧成灰烬的,只是金奎“法术”的一部分而已。
三
傍晚,阴云密布,微雨纷纷。红子有些担心这鬼天气是否对捉鬼不利,撑一把油纸伞将金奎接进屋子。
金奎交代红子把一葫芦药水保持温热,等他招呼,便从窗户递进来。
炕上的“丁板凳”睁开眼,然后闭上,喉咙结处吞咽几下,金奎急忙将早就扎进穴位的数根银针拔出,敲了一下窗户,早就严阵以待在窗外的红子闭眼将葫芦递给金奎。
金奎拨开丁板凳干燥的嘴唇,一咕噜灌进去。然后拍拍手,走出屋门。
“明日去问我家‘药吊子’讨一葫芦水给凳子兄弟灌下去。”金奎知道这是多此一举,凡是经捉鬼大事的人都知晓这个程序。“药吊子”是金奎老婆的代称,真名王婉。
“吃墙皮的你用锄头的铁锈,人家什么病,你让我胡乱煮药?”王婉在枕头边问。
“那是孩子命中缺铁。”金奎听师傅说过这个病,果然方子好使。其实,按现代医学理论,是缺少微量元素所致。
“老盛(村中的赤脚医生)说,他是急性黄疸型肝炎,晚期了,消炎针不管用,直喊着有鬼,我觉得有救,应该祛毒补虚。”金奎原来在红子走后去了老盛家打听丁板凳的病况,算是“会诊”,觉得应该是手到病除,现在,他只等着红子送“妙手回春”的锦旗了。
金奎睡不着。王婉推了一把。
“我是大枣和金鸡根两味药的剂量不足,你再放些金鸡根,下个重方子。”金奎忧虑道,“明天你去后山挖些穿心草,加进三两。”
“11道红剑光还不把讨钱的小鬼给刺死?”王婉给金奎鼓劲,“老金,丁板凳属狗的吧?你没搞错吧?”
金奎伸出手指头数:“子鼠丑牛……申猴酉鸡,戌狗亥猪,戌狗……是排11啊。”金奎是怕这些细节弄错了,坏了自己的名声。
“这病,得十五副中药,不知还能不能拿住。”金奎很担心。
“那你就收五块钱,我的工夫钱白搭是吧?”王婉觉得一贯精明的老金突然犯糊涂。
“举步常看虫蚁。”老金开始引经据典了,王婉都学会了这是文昌帝君(是中国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的话,金奎常挂嘴边,“蝼蚁之心可以克鬼,鬼也同情弱者,红子那男人病恹恹的,没几个钱,收多了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小鬼掏他的钱,他病中都吆喝不给,我收多了,成大鬼了。”
“不收怕红子觉得我们糊弄她,是吧?”王婉明白,老金是一个善良的人,当年嫁给他,就是因为这一点,那时并未展现出捉鬼救命的绝活。
第三日上午,不到取宝葫芦的时间,红子就拿着那张纸来了,金奎一眼就看透了红子的心思,是想退还这张纸,五块钱也不想白白花。
金奎不言语,照例让红子拿药汤回去。
到第十日,红子和丁板凳一起来了,面色甚好,红子手中攥着两个十块钱,金奎说,别那样,小鬼也没有要你家多少钱,我要多了,我成鬼了。就收下五块钱。走时,王婉还把剩下的一包大枣给红子带上,说,回家用枣养着。
很多人都看好金奎驱鬼的活,抓了鬼,还医好了病,都说金奎是“鬼怕手”,就是用手一摆,鬼魅都要悄悄退避三舍。
四
某年,村中刘姓一家来请金奎驱鬼。金奎只答应在乱葬岗给看看,不能扫了人家兴致。王婉看着刘家的礼物和三十块钱礼钱,被金奎退回,也生气,到嘴边的肉给吐出来,金奎犯傻。
这刘姓一家儿子不算孝顺,名声很不好,老爷子离世有人听到儿子高声呵斥。这话传到金奎的耳中,就觉得不舒服了。
“刘家兄弟啊,你啥时听说我给老去的人捉鬼了啊。小鬼给命收了,谁要得回来?”金奎婉拒。
“我找风水先生看了,是说宅处有小鬼。”刘家儿子据理力劝。
刘家儿子走后,王婉说,那根拂尘不就是这个时候用么?其实,王婉是想让他将就一下,别太较真。
“病中鬼,可以捉。可心上有鬼,只能自己捉。”金奎说出要害,王婉并不懂得这些有什么区别。
金奎不好拒绝,刘家吩咐一个孩子到家门口守着,金奎只好去了北岚山,手里提一根拂尘,装装样子。
回来后看见刘家的礼钱,便打发儿子送过去。要儿子跟刘家说,鬼是惹不起刘家的。
王婉不再给金奎理论这个事,可金奎觉得没把意思解释清楚,还是唠叨起来:“无神的地方就没有鬼,神鬼是一家的。”王婉听了更是如堕云雾,怪眼看着金奎,似乎不认识了他。
“你想啊,他连孝敬这尊神都不当回事,那还有鬼么?要是有,只有他心底有鬼,怕祖宗的鬼魂来纠缠。”金奎可算是把鬼神捣鼓清楚了,王婉说,我就知道老金你是有神论者,又是无鬼论者。人家说你是“鬼医”,也不对,你就是哲学家。怪不得人家这么尊重你……
五
我离开村子有四十年了,听说金奎的寿命也不长,不到70就去世了。人们都说,小鬼不饶他,我们心中想着他。
金奎死时,妻子要布排一个场面,为金奎驱鬼招魂。金奎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吧,我讨厌鬼,见鬼去吧!
六十年代初一个“鬼医”,行驱鬼之事,治病救人,有着无奈的背景。他没有装神弄鬼,捉鬼只是他的行头一样,他自己常常揭穿自己,强调是自己的药方子管的用,可大家还是不信。他说自己这颗善良的心,就没有人懂。在我心中,他是一个有底线有仁心的江湖郎中。
愚昧需要猛药治,未必。在医疗知识和文化贫乏的地方,一般的药物是不能治疗愚昧的,金奎这个鬼医,只属于那个时代,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他没有名医的名气,但他在鬼和医的夹缝里,选择了明驱鬼暗治病的策略,挽救了患病求鬼的村民,真的是难能可贵。
回到老家,蹲在那些晒太阳度晚年的老头堆里,他们还常常讲起金奎的故事,已经成了笑话。我记得一个老人说,打鬼的人必须心中无鬼。是啊,无鬼无私,仁爱为本。
六七十年已经翻篇了,天翻地覆,物换星移,如今治病成为全民的福利,如我的老乡那些病,可能就是几盒“易复康”、“龙胆泻肝丸”就可以解决的事。熄灭那股蓝色的鬼火,用了多少年的时间啊。
如今我们看过往的事,都成了笑话,但这个笑话饱含着人们的心酸。医学发展至今,不是靠“鬼医”的,但告别愚昧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金奎如果现在还活着,他可能也会嘲笑自己。
金奎的医术也并非什么祖传秘方,用今天的眼光看,简单得就像小孩子弄沙雕摆积木,也称不上“神医圣手”,人们只能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一个驱鬼的民间医者。他的那些治病方子,可能也难上医药法典,他不断摸索,毕竟救治了一些病危的人,人们信服他,也记住了他。
老天没有教过我们怎样面对死亡的一课,这一课的残缺,需要人来补上,在漫长的岁月,这一课都是由鬼神做主讲,我们只有虔诚地听课,“鬼医”金奎,想改变这一课的课堂内容,借了个壳子,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课。
“鬼医”的名号,虽上不了正史,但在一个地域的野史里,他的名字响当当。
注:大枣、金鸡根、穿心草治疗急性肝炎的方子被金奎传给了很多人,在六七十年代,村民受益不少。
2020年9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