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壶酒,一溪云(散文) ——怀念陈新
我想,一直生活在内陆的他,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湖泊。在那个严重缺水的华北平原上,连旅馆卫生间的龙头前,都贴着“节约用水”的小纸条。他居住的那座太行山下的城市,有个丛台公园,据说是战国时赵武灵王训练军队的阅兵台,台下有一汪清水,也被称作什么湖,放在江南或许就是哪个村头庄尾的小水塘。
我的同学陈新,从遥远的太行山下到太湖畔来看望我,我们已经四十多年没见面。
那是个夏日的上午,我开了辆帕萨特载他去太湖兜风。天空是蔚蓝的,有几朵漂浮的白云,偶尔有鸥鸟从渔船的帆顶掠过。阳光照耀着平静的湖面,湖水就像是刚刚酿熟的绿酒,远山在水汽中隐隐的像是黛色的螺。我把车停在十八弯的山麓旁,他走下车,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美的景色,都让我看醉了!
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静的大海,你看这闪亮的水面,就像玻璃镜子一般,那些跳动着的闪亮的光点,让我想到了华北平原上夜间眨着眼的星光。哦,不愧是大学里教文学的教授,一番感叹也像是诗句一般。“真没想到,无锡离大海这么近,老兄,你真是太幸福了”。我仅比他大几个月,几十年来,他一直喊我老兄。
我在心里暗笑,他上高中时的地理课,应该是体育老师教的吧?我们这座江南小城虽然也被称为沿海城市,但距离最近的海岸估计也有150公里以上。我笑着告诉他:这不是大海,无锡离海岸还远着呢。这里是太湖,是苏东坡“具区吞灭三州界,浩浩汤汤纳千派。从来不著万斛船,一苇渔舟恣奔快”的太湖。他一脸沉思状地望着我,忽然就笑了:凤鸣兄,你还像读书时那样较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你想想看,北京的那些个北海、中南海,不也都是湖吗,我把太湖叫做海有错吗?
我望着他,一时无语。而后,故意板着脸说:那当然,别忘了我可是大兵出身,不像你们这些文痞那么随便,诗兴大发,就什么“白发三千丈”,那么长、那么重,脑袋拖得动吗?我告诉他:太湖真的很大,三万六千顷,中有七十二峰,横跨吴越,泽被江浙两省。或许,你没有说错,据说古代太湖曾经是个海湾。今天,我就带你做个环湖游。
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圣人的话,总是预言了什么。或许生活简单的人,总是容易陶醉在风景中。。记得我们在一起求学的日子里,这家伙总是喜欢涂鸦苏轼的《行香子》: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由此,后来我回想他的一生,竟就是个散淡的人。他见面时送我的礼物是一架钢琴——由两块火柴盒大小的木块组成的抽象派作品,握在掌心里,都不会觉得有异样,而我回赠他的是一只宜兴产仿南瓜紫砂壶。坐在长风吹拂的堤岸上,我笑称:老同学,我用这琴弹一曲高山流水吧?他傻傻地乐了:那好,我就用这紫砂壶装走你全部的太湖水。我们俩在相互调侃中乐不可支,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
这一天,我带他从与常州交界的马山,一直游到市区的渤公岛、渔父岛,傍晚时,又去了乾隆皇帝曾经六次落脚的江南名园寄畅园和因瞎子阿炳一曲《二泉映月》而闻名全球的天下第二泉。这一路上,他忙着拍照,又忙着吟诗。站在夕阳里,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让我不禁嫣然失笑,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一身酸腐气,一副书呆子相。
我们是初中时的同学,正值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读书其实也没多少课业。在那个被后来的史学家们称作“十年艰难探索时期”的后半段,没有几个孩子在认真读书。学生中流传着这样的歌谣:“混天,混天,混到十六上班。”十六岁正好是初中毕业。大学都停办了,上高中也就没啥意义,不如早点去混世界,还能给贫困的家减轻点负担。其实,对这座赵国故都的学生们来说,上班那时也是奢想,等着他们的出路是上山下乡。山城的山墙上,马路两侧的树干上到处都贴着这样的标语: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
在一群不愿读书的孩子中,我俩偏偏是两个异类。他是语文课代表,我是他的班长。酷爱读书使我们成为了好朋友。有段时间,同学们说我俩是坐一条板凳嫌宽,穿一条裤子嫌肥。早上,我们相约了一起上学,下午,我们一起放学回家。我家比他离学校远,不管刮风下雨,他总在路边上等我,我们一起经过五里铺、三里铺等几个城中村,直到学校所在的蔚庄。放学后,我也不先回家,一起到他家去读闲书,他家属于旧式的书香门第吧,有很多藏书。那个年月,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都成了“毒草”,公家的书都给封存了,私家的书,经过抄家、火烧,也都所剩无几。他们家藏的几本书,我们也不敢公开的读。记得那时候,我们偷偷读的《牛虻》《红楼梦》《红与黑》……管政治的老师,说那都是流氓书。我俩可不管什么流氓不流氓的,私下里连“坏孩子”们偷偷流传的手抄本《少女之心》《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都悄悄读了。或许是正处在叛逆期吧,反正老师或大人们越是不让读的书,我俩越是如饥似渴地读。由于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我俩的作文水平,在整个年级都是名列前茅的。
他那时已经带了副近视眼镜,四十多年前,近视眼远没有现在这么多,还属于稀缺物种,因此,他得了个绰号“小眼镜”。同学们总是“小眼镜儿”“小眼镜儿”地叫他,他的大号陈新,似乎只用于老师在课堂上点名时用。那时的小眼镜儿,是个小帅哥,面目清秀,五官端正,长得白白胖胖的,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女孩子气,说话也慢声细气的,甚至有些扭捏。后来,我到他家去得多了,发现他们家的人,都有点这股味,说话做事都慢慢悠悠、斯斯文文的。不像我那个军人家庭,老爹不怒自威,娘也总是疾言厉色,让我时刻想着要逃出家门。对于他们家的和气温馨,有时让我嫉妒得发恨。
我俩虽然是好友,但性格却差异很大。这家伙有两次惹得我很生气,差点断了我们的友谊。一次是我们在一个雨天一起上学,时间有点晚了,他提议我们抄近路走进了三里铺村一条小胡同,走到半当中,忽然窜出一条大黄狗拦在路当中冲我们狂吠,陈新见了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地往我身后躲。我自小生长在乡下小镇,从不把狗叫当回事儿。收了雨伞就向狗抡过去,狗跑了。打狗忘了看主人。短兵相接,我稀里糊涂地就跟村里的三个半大孩子打了起来。当我满身伤一身泥走进教室时,第一眼就望见小眼镜儿干干净净地端坐在课桌前。我心中的火一下子腾起来,差点把自己烧没了。这个胆小鬼,趁我跟人打架时,悄悄逃跑了!对着我冒火的眼睛,他怯生生地说:我妈说,打架不是好孩子。
多年后,当小眼镜儿成了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后,他写了篇回忆我们友谊的文章,对这件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写到:当时凤鸣兄为了保护我,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读了他的大作,心里连骂了三声扯淡!你小子逃的无影无踪了,我却在泥水里与人狗大战,这算什么朋友啊?不过说句实话,他这个人真是个好脾气,读书时别说跟人打架,从来都很少跟人脸红。
秋风吹起,上学的土路上开遍了野菊花。刚开学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走,后来秋阳初照的路牙上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这家伙早晨上学不等我了。上学不等就算了,下学也不见了他的人。什么情况?这天,我坐在排球场边的花坛墙沿上解开了心中的疙瘩:他和一个小女生低着头在说悄悄话。好啊,见色忘友,岂有此理!
我忽然想起来了,几天前,我们班级里插班来了位叫白秋梅的女生。这个女孩子中等身材,如同她的姓氏一样,长的雪白。柔媚的大眼睛上罩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亮瞎了全班男生的眼睛,她有点娇羞的一手抓住自己的麻花辫,一手轻轻摆动着,在班主任老师的安排下,坐在了陈新旁边。这家伙可不是柳下惠,估计当时就丢了魂。多年之后,我们再次见面,我在路上听到他哼的小曲,竟然就是老狼的那首《同桌的你》。
这之后,陈新就成了诗人,确切地说迷上了古体诗词。就连我们下乡帮助农民秋收时的油印小报上,也登了他写的诗句,那些华丽的句子,让我们这些读惯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这些革命口号诗的初中生,感到十分惊艳。有一天,我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了他的秘密,这是本《宋诗三百首》,在当时属于“封建大毒草”,他吓得小脸都白了。当时,我不但是他的好友,他的班长,还是学校里的红卫兵大队长。我说怪不得你古体诗写得那么好,原来有秘密武器呀。这书借我一天,明天还给你!他诚惶诚恐地望着我,连说,好吧,好吧。你一定要还给我呀,不然我就不活了。说到后来,都带了哭声。
我拿了这本小薄书回家,正文注释从头抄到尾,一夜没睡。第二天完璧归赵时,小眼镜儿竟然又像从前一样,踮着脚尖在路牙上等我。我们又成了好兄弟。
不过对于白秋梅,陈新一直贼心不死。他当了大学教授后,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为了追求白秋梅,把凤鸣丢在了一边。在教室、在路上、在她家门口,我总想多看她一眼。大家工作后,我给她写了很多情书、很多情诗,好多次走到她家门口,想向她表白,却又胆怯地逃了回来。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了别人,成了人家的新娘。他倒是坦白的很彻底。
哲人说:笨人寻找远处的幸福,聪明人在脚下播种幸福。陈新这样的大学教授,显然不是笨人,但他播下龙种,却收获的是跳蚤。性格决定命运,这个家伙从小没胆,怕狗也怕女人。在他沮丧地告诉我结果后,我替他惋惜:小眼镜儿啊,看来你在追求幸福上,缺乏我们大兵身上的勇敢精神。
四十多年后的一个四月天,我出版了自己第一本散文集,书中记载了我们读书时的许多趣事。我寄了一本给陈新。他很快就回信了。只有短短几句话,一半是祝贺,一半是要我再寄一本给他,并写明了说要签字赠给白秋梅。我忍不住打电话问他:她不早就嫁人了吗?四十多年不见,我又跟她从未联系,赠书还要签名,你不觉得唐突吗?
四十多年过去,陈新显然已经从羞涩少年变成了油腻大叔。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现在已经单身了,她最近刚离了婚。你签好了字,把书寄给我,明白了吧!
我有啥不明白的,只能照做。只是非常可惜,陈新的书是送出去了,白秋梅却跟着另一位油腻大叔,嫁去了我的出生地青岛。他后来当面告诉我,那本书是他第三次来到白秋梅家门口,才敲了门送进去的。小眼镜儿四十多年的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在一起读中学的日子里,虽然一直是要好的朋友,但我们却有着不同的志趣。我那时在学校里很活跃,不像他那么文静。先是担任红卫兵大队长,后来又当上了学校负责宣传的团委委员,显然是个革命的小左派。课余时间,有时就跟着高年级的大孩子们,给壁报写小评论,也给老师写糊在墙上的大字报,学校广播站的广播稿也归我审。陈新呢,他对政治没兴趣,一心一意地读汉赋唐诗宋词再就是偷偷看雨果、大仲马、歌德、托尔斯泰……到后来,我们对时局的看法越来越不同,慢慢地有了些不疼不痒的辩论。
1975年底的一天,他忽然对我说,别跟着那些人瞎起哄批邓了,邓公他们都是好人。他向四周望望,确定无人后,指了指报纸上一张照片说,这几个才是坏东西!我当时就被他惊呆了,这个平时怕狗怕猫的家伙,此时,真是狗胆包天呀!出于友谊,我没有去揭发他,自己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在当时,不啻是反革命言论呀!
半天,我呐呐地说,我们校长,或是报纸上不都是说……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指着一段话对我说,你听说过这段话吗?历史告诉我们说,一起崭新的真理惯常的命运是:始于异端,终于迷信。我一时无语。多年后,到复旦大学读书时,我才找到了这句话的出处:英国人赫胥黎。
后来,四人帮倒台了,中国走向改革开放。想起儿时的这一幕,不由地不对小眼镜儿刮目相看,这个小书虫,小小年纪竟然在动乱年代啃进这么多东西,且早就有了独立思考。独立思考,那是更大的勇气!
这之后,1976年,我当兵去了,整日在山野里摸爬滚打。他在一年后,考上了大学,坐进明亮的课堂,继续啃汉赋唐诗宋词,巴结雨果、大仲马、歌德、托尔斯泰……我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前行,再没了交集。多年之后,我在企业做了高管,他当上了大学教授,据说,还是文学教研室主任。四十多年后,我们的人生倒转过来了,我沉浸在经济领域里,远离了政治,他却延续着文学为政治服务的轨道,不得不时时关注时政的轨迹。
在他到江南看过我之后,我趁着到安阳开会的机会,在太行山下,又见了他一面。这次,他陪我重访了母校,见到了许多当年的老师同学。他是我们同学中唯一的大学教授,在聚会中显然是个受尊敬的核心人物。同学们告诉我,陈新经常在当地的报刊上发表大作,还在当地电视台开有文学讲座。但他没有出版自己的文集,他笑称自己是学习孔夫子——述而不作。
在我们这些初中或高中毕业的同学中,他的学历和学识就像鹤立鸡群。
他是一个称职的教师,他教学生文学、历史,从不拘于书卷,而是经常带他们去走山野、去看遗址,在大自然的风光里,让学生感受山水画卷般的美,让天地的灵性去滋养学生心田里的智慧。
我看到过很多他发给我的照片,师生们一起围坐在树丛中、花草间讨论问题。他带的学生中女生居多,有位漂亮女孩,年龄明显大些,我几次笑问他这是不是你的新爱,他始终回避不答。我知道,他的浪漫是在骨子里的。
当他陪我重走小时候走过的学步桥、回车巷、赵武灵王当年阅兵的丛台时,回望他鬓角上的白发,我不仅感叹,岁月匆匆,人世沧桑。忽然就脱口而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也不禁说道:是呀,岁月不饶人,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要赶紧去做。
去年,母校六十年大庆,他邀我回去。我因为工作走不开,婉拒了。事后,他发来一组照片,那是他代表我们这些当年的学生,在庆典上致辞,主席台上坐着白发苍苍的老师。
今年,我退休了。想着可以回母校看看了,也可以与历经四十多年的好友再叙友谊。
年初,忽然就传来了他不幸因病去世的消息。他就那么走了,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再后来,就是新冠病毒来了,我哪儿都不能去。
唉,他就那么走了。我原本还想着再领他看看太湖,大海一般宽广无际的太湖。
秋风起了,波光粼粼。太湖堤岸上只站着我一个人,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