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母亲的灯盏(散文)
房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母亲半躺在沙发上,背上披着父亲宽大的黑色外套,胸前裸露着秋天里穿的一件薄毛衫。
父亲端着一杯水正要递给母亲,猛然回身看见我,顿时有些不安,母亲紧跟着坐直了身体,慌乱地看了我一眼,便快速用左手抓起身上的棉衣往她的右胳膊上扯。
胳膊上的白色纱布非常醒目,一圈圈地层叠缠绕,笔直僵硬地贴在母亲胸前,发出刺眼的白光。我惊诧地看向母亲,她目光呆滞,面无血色,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白纸,嘴唇上凸起一层干皮,头发凌乱地张扬着。
我蹲下身子,抚摸着连同纱布绑在一起的那块冰凉的石膏板,它借助一根白色布条悬挂在母亲的脖颈上,沉重而死板地压在已经70多岁的母亲身上。
我心疼地问,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啊,我十分钟就能到的。
母亲虚弱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有你爹呢,你们都忙。你爹有电动三轮车,我们去乡镇医院拍了片子,上了石膏,没啥大事,数着日子就好了。
娘,以后别逞强了,你们可是有四个儿女啊!
憔悴的母亲强打精神点点头,脸上凝结的阴云也在一点点散去,露出晴日里的笑容,我相信这笑不是装出来的,是来自心底,是她看到了一束光亮。
我将身体靠向母亲,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我要把我身体里的热量从手心传递给她。尽管母亲已笑得很灿烂,我仍然探测到了她心底的某种焦虑,她的眼睛出卖了她,这不安似乎与我的到来有关,似乎又无关。她的两条腿也一直在不停地抖动,我觉察到了她身体里的寒冷,可屋内炉火正旺,父亲一遍遍地去添碳。是因为伤口带来的疼痛吗?她可是能承受住任何疼痛的母亲。我听伯母说过,母亲生了我们四个孩子,无论哪一个,母亲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出,任凭汗水湿透全身。
此刻,母亲内心复杂,七上八下。她一定是在为小年这天失去行动自由而懊恼。小年以后,她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做年糕,要蒸花馍,要炸肉,要蒸丸子,这些事情都是数日前她早就安排好的,这些都要在他的儿子回家过年之前做好,等他们一回到家,她就一样一样地端上饭桌,开心地看他们吃。过年是她一生之中最忙碌的日子,也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很快,我听到了母亲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她沉稳的心跳,母亲年迈的身体经不起这番折腾,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轻轻把她放平,让她睡得舒服一些,等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会好起来,因为我来了。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推掉了平日里那些离不开我的事情,此刻,在伤痛的母亲面前,守着她醒来才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此刻,我成了母亲的依靠,可她在出事的时候却不想打扰我,而现在,她靠着我才能这么踏实地睡着,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变得如此美妙,且妙不可言。
醒来之后的母亲面色红润,脸上的那些细纹仿佛在睡梦中消失了,眼睛里也有了光泽。她用左手捋了一把头发,就开始责怨起父亲,都是你爹,他耳朵咋那么不好使呢,我说买把扫帚,他就停下了,刚迈出一只脚车子又动了,吆喝他也听不到,我一下就被晃倒在马路上了。这不,什么也做不了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父亲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头不敢看我。我进门以后,他一直不停地忙乎,不时愧疚地偷看母亲一眼。
父亲扫完地又去给母亲洗衣服,洗完衣服又去把暖瓶里隔夜的水倒掉,然后又去了厨房厨房里传出的叮叮当当声又让母亲心疼起父亲,推了我一下,去,去,让你爹歇歇,别把他也累坏了,够你们忙的了。
可是,父亲不想停下来,他比母亲还难受,仿佛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多为母亲做一些事,才能弥补他的过错。我相信他和我一样,愿意把疼痛从母亲身上转嫁到自己身上来。
电话响了,是从医多年的弟弟打来的。母亲又紧张起来,因为自己搅动的儿女不安,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起电话,说了没几句,母亲就松了一口气,一五一十地把摔伤的过程详细讲述了一遍。弟弟说,有我在,保证让你恢复的和原来一样,医院里开的那些西药先不吃了,我马上给你开中药,姐姐去给你抓。放下电话,母亲故作责怨,又是你多嘴,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在外地出差又回不来,还让他担心。话虽是埋怨,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实在不放心给母亲治疗的这个乡镇医院,趁母亲熟睡,我微信告诉了弟弟,并发过去几张受伤的照片,包括母亲检查时的X光片。
他顾不上回复,二话不说就把电话打给了母亲,又微信留言让我赶快去冰箱取两个冰袋敷在伤口处,以防止肌肉肿胀。几分钟后又发来一条信息:摔伤首先是身体受损,神经系统反馈过来,需要点时间,所以我担心第二天她会出现全身酸痛,有可能存在肌肉撕伤的可能,你带她去大医院重新检查一遍,以防止意外发生。
母亲果断拒绝去大医院,理由是,在乡镇医院检查时她楼上楼下跑了两个来回,不存在这个可能。
母亲生性倔强,从来没有谁能拗过她,而她之前做的每一项决定也都十分明智,一次次赢得我们的尊重。多年来,我们姐弟谁家有不如意的事情,都愿意回家向母亲倾诉,母亲总是尽力开导我们,努力让我们的心结云开雾散。我们从未感觉她只是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农村妇女,一个只会种庄稼的乡下女人。
这一夜我没敢闭眼,我怕母亲睡着以后会翻身,会压伤这条受伤的胳膊,我更怕出现弟弟预测的那个结果。
不幸还是发生了,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母亲开始喊疼,眉头凝结成一个疙瘩,冷汗直冒,脸色瞬间苍白。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插满了蒺藜,轻微触碰,便疼得龇牙咧嘴。
120来的时候,母亲已不再喊叫,牙关紧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些穿白衣服的人给了她希望,让她稍稍宽心了一些。她屏住呼吸,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抵抗着疼痛的侵袭。她或许已经意识到,无用的喊叫只会加速她体力的消耗,那一根根的蒺藜便会趁虚而入。
我感受着母亲的疼痛,她日渐衰老的身体像一棵临近冬日的大树,在寒冷的风里摇摇欲坠,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祈祷,希望命运多一些对她的眷顾,疼痛会突然消失。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母亲对我的重要,如果神灵有知,我愿每日虔诚跪拜,只要母亲能平安度过此劫。
母亲被推进CT室。她一直不肯松开我的手,仿佛自己是站在悬崖边上,我一松手她就会掉下去。我拉住她的手,深切感受到了她的恐惧。
母亲尚在襁褓中,外婆便去世了。外公并没有因此而疏忽她的成长,他给了母亲双倍的爱,省吃俭用送母亲去学校读书认字,希望母亲和舅舅一样考上县城的中学,然后考上大学,走出乡村。但梦想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外公实在供不起两个人念书,舅舅的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彻底改写了母亲的命运。
那天天未亮,外公红着眼睛推了推还在熟睡中的母亲,说,香(母亲小名),快起来,跟爹去犁地。母亲愕然,一脸迷茫,揉着睡眼看向外公,外公目光呆滞,发出低哑的声音,你哥哥考上大学了。母亲瞬间明白,扯过被子,蒙头哭了很久。
从此,母亲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她带着即将结束的童年时光走向田间地头,又从青春走向暮年,她人生的所有光景都和土地在一起。她对庄稼的呵护就好比对她的儿女,她一生的执念就是把四个孩子送出农门,而庄稼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
母亲常说,我身无分文,却养了四个富有的孩子。母亲所说的富有是我们都按照她希望的样子成家立业,富有只是比她富有而已。我们常笑着打趣,对母亲说,谁都比不上你富有,一个孩子就是一百万,你拥有四百万的固定资产!
母亲这时候会无比欣慰地说起那些陈年往事,我的脑海中也会出现一幅画面:万道霞光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牵着一头老黄牛一前一后向田地走去,她揉着惺忪睡眼的手里攥着一根长长的缰绳,身后的老黄牛发出哞哞的叫声,脚下不时有露水打湿裤脚,贪吃的老黄牛在一片肥沃的草地边留恋,不肯离去。母亲使劲拽,老黄牛不情愿地朝天空发出几声悠长的叫声,然后又自顾低头吃草。母亲便跑去田里喊来正在干活的外公,老牛才乖乖地离开。
外公,老牛和母亲走向晨雾弥漫的田地,他们的身影一会就被淹没了。
母亲喝了三副中药以后,全身的疼痛奇迹般地消失,脸上也红润起来。她有些激动地说,看来还得指望你们啊,这次要不你来,后果不堪设想啊!也没法向我那儿子交代。
小弟是她最为引以为荣的儿子。每次小弟回家,家门口都会停满大大小小的车辆,那是母亲替他预约的病号,乡邻四舍找上门来的。小弟也非常高兴地免费为乡亲们诊断病症,当然了,最高兴的还是母亲,弟弟为她在乡邻面前可是赚足了面子。
小弟常说,作为一个医学研究工作者,我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帮父母规避身体里疾病的陷阱,及时调理好,减少疾病带来的痛苦。
他们尽管70多岁了,都没进过医院,母亲更加精神矍铄,头上一根白头发都不见。这不但是我们做儿女的幸福,也是他们的骄傲。
因为父亲的不小心,母亲承受了如此苦难,母亲对父亲的责备是怕被弟弟问责,怕因此卧床不起给子女增加负担。
小弟担忧母亲的病情,时常打电话过来,说年纪大了,尽量少出去,路上行人车辆多,想买什么就打个电话,他给寄回去便是。
其实母亲什么都不缺,她想买的东西也都是为了儿女。我们四个哪一家不存留着母亲的身影,厨房里挂着母亲亲手做的箅子、蒸馒头的笼布及各种用品;卧室里有母亲做的棉花被子、被套、枕头套;客厅沙发上摆着母亲做的坐垫、抱枕,这些都是不起眼的小物件,却时时刻刻温暖着我们,成为我们生命里最华丽的装饰,最长久的陪伴。
母亲不愿离开土地,始终把庄稼看成她的孩子,我们就是她种在地里的庄稼。她用自己的方式守着她的土地,爱着她的孩子。而我们同时也是她的希望。
商品经济发达的今天,太多的农民已经抛弃了土地,奔向喧闹的城市。家乡的土地上再也看不见成片的小麦和玉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傲然崛起的蔬菜大棚。我们也曾劝父母放弃土地,租种给别人,随我们同住,母亲却毫不动心。
母亲依然种着她的二亩小麦,只是不记得从何时起,母亲不再售卖,而是运回家,用塑料封严,闲暇时再淘洗干净,晾干,磨成白面,然后运向四面八方的儿女家中。
我们吃着母亲种的小麦和蔬菜,心里无比踏实和幸福,希望母亲永远不要老去,可母亲已经老了。
我们无休止地索取母亲的爱,每次回家,母亲都早早准备好要我们带走的东西,我们虽然也带去各种时鲜小吃和母亲喜欢的衣服,给母亲留下足够的钱,却从未静下心来倾听母亲心底真正的渴望与期待。老去的母亲从不说她需要的仅仅是冬天里的一抹暖阳,一件棉袄,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我们是母亲种在地里的庄稼,不应只是无休止地索取,更应是她收割秋天时的那份欣慰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