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兰州的味儿(散文)
一
去兰州前,我对“兰”字做了猜想,大约与深谷幽兰有关吧?其实我错了。
想想“兰州”之名,就泛出浓浓的历史味儿。
看华中师大王洪涌教授的《说“兰”》视频,纠正了我对“兰州”城名解读的误区。“兰陵美酒郁金香”之“兰陵”是因兰陵地处黄河流域周围多高埠峻丘开满兰花而得名,但兰州却与兰花无关。战国末期,对中原窥伺已久的匈奴趁秦灭六国之机发兵南下,兵临兰州城南之山下,望山而给名,曰“皋兰山”,“皋兰”在匈奴语里的意思是“高峻”。于是,自隋开皇三年兰州取名“兰州”,又名“皋州”。兰州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早在5000年前人类就在这里繁衍生息,据说,为使西域民族的认可,而将原来的“金城”更名而为“兰州”。我常常想,中华民族对外来文化的接纳,自古就有心胸如旷的博大襟怀,从这个意义上说“丝路文化”的内涵就不仅是一个输出的概念了,而是联通无极的标志。
我曾从中川机场到兰州城,途径皋兰山。宛若驮着沧桑的巨龙,逶迤蜿蜒,踞卧不起,厚土坦荡,染黄满目,远眺又起意象,宛若金凤晾翅,翼展欲飞。山一样厚重的兰州历史,将兵戈铁甲化为轻绸绵帛,释放出的是绵绵的安居谋生的气息,这里泛着中国最初的人文韵味,秋风一缕,撩拨着我的邈远思绪,仿佛就是一面多彩的绸缎,拂面缠颈,有两句诗让我将皋兰山的历史厚重韵味刻在了心头:“绝顶青青立马看,山色东连关紫气。”(明周光镐《咏皋兰山》)把历史的“紫气”,给了山城兰州,可观可嗅,更可展读,古韵凝重,史帙泛香。
我总是很固执,甚至明知我对兰州的解读是谬误,可依然将这个城市的韵味往“兰”上靠近,崔涂有诗曰:“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是啊,兰州有暗香,处黄土之谷,群山拥幽兰,兰一样的气质,非兰州莫属。
亲吻着皋兰山的絮云压低了,驱我到了兰州西口,朋友在山顶一取名“尕子味”的饭店早就备下了兰州风味。亭阁俏立崖壁,仰望欲倾,早被一股膻香味勾去,来不及端详这风景美餐了。
二
这爿店将钻燧取火的古老烤食演绎得最暖胃口。金箔纸托起的羊排,外焦内嫩,还不乏剔骨离肉的口上功夫,也不戴什么手套,店主告诉我,热爱动物,就是好好地吃,亲密接触,才显得诚敬。我很理解为何又端上一盘手抓肉。店主递给我一个小碗,橙黄的橘子皮水,蘸一下,轻轻搓揉几下,油腻全无。我见识了金箔纸包烤羊肉的过程,在地坑里,架起了柴火,将盛着纸包羊肉的铁笼子放置中间,一股股变熟的肉味蹭蹭地钻进鼻孔,口水不自觉溢出,我生怕人见了发笑,“烤工”告诉我,闻这个味最开胃,的确,我真想火中取栗,来一包。
能够将人间烟火演绎得如此美妙,这是我见过的最精工的艺术。问店主,我为何吃了那么点就感觉吃不下去了,他笑道,初到高原的人,往往胃口大减,等适应了,四只羊腿都不会餍足。
店主是一个壮汉,脸的赘肉稍多,初见有些惧怕,但他循循解说,我感觉他脸上的每片肉都带着可人的颤动,似有了韵律一般。我问他为何取这么个店名。我想起了“夜郎自大”的典故,尽管这个典故与祁连山无关。原来“尕子”就是“小子”的意思,我说是否就是“小二”的意思,他笑得差点跌倒,说,正是正是。我坚持我的理解,因为几乎半面山都是他的店,店大也不欺客,就做“小二”的角色。他也有名片递给我,还加上一个黄土捏制的小羊儿,几笔油彩在白色的云上点精,画上了黑色的花纹,很美,我当时就想抱住羊儿入怀。尽管我可能一生也无缘再到这爿店,但我喜欢这张名片上的膻香味,至今还珍藏在早已尘封的名片簿里。他告诉我,他是虔诚的“阿訇”,尽管我当初并不懂得这个词。但我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以后,我把他视为“羊的崇拜者”。他让我改变了对一个从事烟火事业的人的认知,尤其是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临别,他提醒我,兰州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城市,不只是沙尘飞扬的黄土。我感谢他给我提供了一个解读这座金城的导引。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说我对饮食的事这么在意用心,所以他对我的到来似乎像找到了知音。
从此,味儿总是一个无需商量的导游,我距离一家特别地道的“桥头羊肉馆”有五十里地,每次去也不必设置导航,那段路充满膻香味,每次都会回味兰州城西的肉香,还有给我吃羊肉启蒙的那个店主的影子,因为他的风趣?因为他的好客?我无法解释,相见一缘,我归结为“味儿”,他是我邂逅中一个很有味的人。
对一种饮食的偏爱,或许都会有着理由,或者因为某个人,就像因父亲我爱上了酸辣白菜。
三
在兰州开研讨会的日子,空闲时属于我。有时我放弃了会议的餐饮,去寻兰州的味道。
面色飞红晕的中年大姐,守着一个核桃摊子。我第一次吃到了“山鲜”,这个词是她的创造,因为我告诉她是从胶东沿海来的,她根据“海鲜”,马上与我有了相知的感觉。兰州人,身上透着一股质朴与交往的聪慧,让我马上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案子上的绿皮核桃堆成了小山,她麻利地操刀,向手心里握住的一个核桃砍去,啪啪啪三刀,白色的核桃壳露出,就像魔术一样。将核桃往案上的一个16眼的水泥坨子一放,操起一个秤砣,啪地一声敲碎,乳白的汤汁在滴,她用夹子夹给我,操西北话说,快吃咂,还盈着树香味儿。
我看着她的手指,被染成了黑色。她笑笑,告诉我,核桃的外绿壳是一种染料,五六十年代还靠它染布。
她向我传播着核桃的有关知识,陇南的核桃,外壳就是淡黑色,不同于别处,肉是白色的,脆香。是黑白分明的色,就像陇南人,看着粗糙,其实骨子里是干干净净的。我愕然,难道她看出我端详她手指颜色的不雅眼神?
似乎我真的闻到了从山野吹袭而来的一股清爽的味道,原本想去陇南看看,大姐跟我一席谈,越发让我急于成行了。尤其是她告诉我,去核桃林摘几个吃,林地的主人都会高兴得不得了,大姐告诉我,客人是帮着来摇钱。哦,核桃是圆乎乎的胖钱,这是他们的价值观,更是人际关系里的温暖味道。
在宾馆外有一个早餐摊子,卖一碗油茶两根油条。把摊子摆在宾馆门侧,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我看开会的人不少都选择这里早餐。用不着跟老板吆喝,坐在凳子上,油茶和油条就端来,补充一句,油条不够自个取哦……任何说话似乎都是多余的,老板跟几个女人并不补充,他是在看客估食量吧?
几粒芝麻如繁星落在油茶碗里,真像用这个早晨给夜的美落幕,吃进肚里,是一种诗意的存在。暖暖的,带着天籁般的浓香,在兰州,一天就从暖暖胃开始了。黄河水从城里穿过,隐隐作响,还在微风里泛起一阵泥土的香,似乎风沙也成了一种氛围。世代在黄土地上求生的人们,这才是珍珠的“江湖味”,“无穷兴味乡野得”,在兰州,只要用心,就可以寻得自己喜欢的味儿,是美食味,也有人情味儿。
四
兰州的牛肉拉面馆真是一道风景,让人无法选择,当地的朋友说,都是正宗的,怪味的站不住街面。似乎我在什么城市看到过“马忠牛肉拉面”的招牌,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或许就是一个品牌连锁,我不知。是故旧相知的味儿,走进去,果然,回族的小白帽下是一脸的笑意。我始终认为,胃口的打开,第一道菜品,就是微笑,蠕动的胃从痉挛到舒展,也只有微笑可以平复。
吃,可以和我从小在乡下见过的“杂耍”连在一起,马上勾起了我的口欲。啪啪几声,一团面节,在空中飞旋,每一次空中飞舞,手腕上就像舞步那样回折一下,节奏感很强。不多时,就抽出万千粉丝,不是魔术?还有什么可以形容这种绝技呢。
在胶东,女人的手擀打卤面,不要用眼去看,要听那刀工在案板上击打节拍的声音,就像千军万马从遥远的旷野奔袭而来,踢踏踢踏,声音是吃前的序幕,做足了氛围,食欲会被充分唤起。
其实,兰州的牛肉拉面也不乏声音的感染。
那还在油里滚着个儿的辣子,往面上一浇,滋啦滋啦地,我想往后退却,却又急于深嗅那辣子与牛肉、拉面相吻的瞬间喷香。那声调,绝对是来自西北民歌的,嗓门尖利得直刺苍穹,辣子的热度,在瞬间得到尽情释放,也打开了食客的心情。饮食是文化,也是情调,端坐大碗拉面前,在一股热气的氛围里,双筷挑起劲道的面条,是与品牌的无言对话,这个品牌是平民化的,是人人可得而食之,只有胃口告诉那碗拉面,带着“呼噜呼噜”的快感,已经走进了一个远道拜访者的体内。此时,我感觉到,烟火汤水的声音是可以唤醒胃,也可以熨帖胃的,有着听交响曲般的沉醉感。
辣子,纯红的色,尖叫着与面交融,在兰州人看来,辣子就是牛肉面的魂,拉面因有了魂而生动。看似简单的面食,却注入了兰州人的激情,就像那黄河水,总在不同的故道处创造着精彩的瞬间,凝固成绝世的景观。
看着拉面尖上堆砌的牛肉块,厘米大小,绝不含糊,我在别处也吃过牛肉拉面,多是片状,我是原谅这样的布排,因为内地毕竟牛肉不多。而西北的拉面则是删除了过多商业气息的货真价实。在我心中,纯朴这个词的意思,是很挑剔的,首先是纯粹,不虚晃掩饰,再是不加修饰的,是将修饰统统去掉。如此才可称“膏粱厚味”,不仅仅指食物本身。
一碗牛肉汤,一瓶褐色的老醋,如果拒绝这些,在兰州人眼里,那就是买椟还珠了。兰州人把饮食的味道做实了,仪式感,给兰州人的待客增加了丰盈的味道,挑剔不出半点不足,每个食客抹抹嘴走出店面都是微笑盈面,有酒醉饭饱的满足感。
舌尖上的味儿是最不能骗得了自己的,而人情的味儿又胜过舌尖,就像吃糠咽菜的年代,我们依然爱着家的味道。
五
黄河,一条血脉穿过兰州城,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血液,孕育着兰州人的博大情怀,我站在中山桥上,第一次如拥抱了黄河一般,滔滔河水,此时静默在城的襟怀里,我觉得王安石的“一支黄浊贯中州”诗句,完全可以和苏轼的“卷起千堆雪”句媲美。黄河,在兰州城里,又是永远吟着豪放派的词,雄浑豪迈,岂是“小桥流水人家”的境界可以诠释的,赏景我很在乎韵味,兰州拥抱着黄河,总是释放着涤荡千古的厚味大趣。
黄河,是母亲河,来兰州,我始终心存寻母爱母的情结。那尊“黄河母亲”的雕像,诠释着摇篮的含义。
母亲像胸前,蜷着一个男婴,半卧在苍山之前,黄河之畔,雕像通体泛黄,一片暖色,似阳光普照而熏暖,又似刚刚从黄河沐浴而出,来不及拭去身躯上的泥色。在雕像的面前,我的年龄一下子退回到了童年,真想依偎在母亲的怀抱,却又怕母亲不堪负重,我误解母亲了,母亲是坦荡慈爱的,再多的儿子,她都会揽入怀中。
我仿佛从黄河母亲身上嗅到了乳香。哦,这件雕像,写着兰州人“跪哺”的深切情怀,世代吮着黄河母亲的乳汁,难忘所出之恩。这是西北黄土地上的特有的人文图腾,镌刻了这片黄土上最动人的情节,诉说着哺育与成长的故事。雕像深刻揭示了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泛出的是浓郁的母亲味道。
我曾说起喜欢吃母亲给我烙的饼角,静静地嚼着饼角,怀念着母亲。一位老者理解我的这种不变的情愫,他说,一个人的舌尖,在婴儿时就被母亲的味道定格,一生不变。看了黄河母亲雕像,我加深并认同这个说法。其实,心灵深处存在着一种难以磨灭的味感,舌尖只是打开味蕾的门户而已。是的,被黄河母亲滋养的中华儿女,骨子里的深爱,是永远不变的味道。就像揭开一坛老酒,释放出来的总是醇香,沉埋多少岁月,只能增加其醇厚,无法改变她的膏味。
一个远距兰州的人,一生可以走进她的怀抱,嗅到了兰州的味儿,是难得的荣幸。尽管回到了我的老家,那源远流长的味儿始终盈鼻绕侧,回味无穷,是我兰州之行的唯美感受。
2020年10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