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亲情之伤如风中裂帛(散文)
中秋节前夕,我给在深圳的朋友钟林发消息,问她是否回家过中秋,她说不回来。对于这个朋友,我一直心存歉疚,在她处于人生的至暗时刻没能给予更多的温暖与帮助。
人生无常,世事诡谲多变,活着不易。尤其是钟林,年轻时遭遇婚姻不幸,去年父亲病故,和母亲妹妹反目成仇,亲情破碎,被妹妹起诉进了看守所,受了八个月的罪。每次钟林给我讲起她的遭遇,如惊闻风中裂帛,心绪久难平复。
面对一个不断遭受命运撕扯的人,她所承受的彻骨之痛,让我这个局外人想起来都心有戚戚焉,只希望时间之手快点缝合她受伤的心。
一
我和钟林是大学同学,踏入社会各自成家后,也有过断断续续的交往。后来她离婚了,原因是老公有了外遇。没有争吵,没有不甘,她只是安静地收拾好行装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她刚结婚那段时间还请我去家里玩过,当时夫家只有一间一层的平房。二年后,她拿出父母给的陪嫁和自己积攒的五万元给房子加了一层。
有几次我和钟林在一起散步时,听到他老公给她打电话,说发工资了,让她把钱拿去银行存起来。九十年代单位发工资都是现金,不像现在是直接打银行卡上。她总说你自己的钱自己存着,不用交给我。那时候就有闺蜜劝他:女人在家要掌管财政大权,以防万一。大大咧咧的钟林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对钱很淡漠。
果然,难逃七年之痒,结婚第八年,她老公有外遇了。她老公当时在税务局工作,那年月风气很不好,公款吃喝,花天酒地,单位管理非常松懈散乱,一些人对商家吃拿卡要,灰色收入很多。
俗烂的剧情总在生活中上演,她老公和一个混社会的女人好上了,经常一同出入公众视野。有朋友提议去教训他们一番,钟林说:我才不屑做这样的事,不珍惜感情的人和死人没有分别,既然有人拿他当宝,我乐意拱手相送。后来他们协议离婚了,离婚时钟林净身出户,建房时她自己投资的五万元,前夫只给了一张欠条,说是分期还给她。然后有朋友总说她傻,没心机。
离婚后的钟林将一切归零,毅然去了深圳。她从小就喜欢画美人图,喜欢设计衣服款式,到深圳后报了个服装设计班,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培训后,应聘到一家服装公司做了设计师。在二十多年的打拼积累后,她终于开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生活驶上正轨,过上了平静的日子。她逢年过节时回来,我们就聚一下,平时偶尔在微信上联系。
二
钟林父母只有她和妹妹陈木两个女儿(妹妹随母姓),而且妹妹也离婚了,她是长女,担起了照顾家人之责。
2018年6月,钟林带着长期头痛的父亲到武汉就医,经确诊是脑癌,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钟父因肿瘤压迫脑神经,每天剧痛难忍,彻夜难眠。钟林不忍看父亲受痛苦折磨,提议做手术。医生事先声明,动手术存在很大风险,一旦手术失败就永不能醒来,只能慢慢器官衰竭而死。经医患双方反复磋商,最终一致决定做开颅手术。手术后钟父一直未醒,观察治疗了四个月没有丝毫转机。医生对家属说:病人已成植物人,不可能再醒过来,医不好的病再住也是浪费钱,你们还是送回家吧。
从2018年10月到2019年7月,钟林彻底放下了公司的业务,全力以赴照顾父亲。以前在医院时请了护工,一个月六千多元难请到人,请到了也做不长。因为整夜不能睡,一般人都嫌脏和累;请来的护工和她母亲相处不融洽,她母亲经常指责别人这干的不好那干的不好,别人无法忍受就辞工。一家三口为了照顾植物人父亲都很辛苦。
将父亲从医院转回家后,出钱也请不到护工了。别人一看是个活死人,每天还要给病人翻身、擦洗身体、插氧气管、鼻饲管,收拾大小便等等繁琐的事就不愿干。
我最初是在微信中看到她发的文图,才知道她父亲病危,从而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处于孤独恐惧中的人最需要朋友的支持与宽慰,她时常发朋友圈。有时候是一段握住父亲手的视频,配上一段文字:“爸爸,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有时是:“今天好高兴,我唱歌的时候看见爸爸笑了,你一笑我觉得吃什么苦都是值得的”。然后朋友们看到了就点赞留言,关系好的就上门探望。
钟林父亲病危时,母亲和妹妹是尽心照顾过一阵子。2019年6月,我去她家探望时,整个家里阴气瘆人,她母亲和妹妹的态度也很冷漠,全无以前的热情与礼貌。
钟林说:在医院时母亲还经常握着父亲的手哭诉: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照顾你,不会放弃你。可真情敌不过现实,久病床前无贤妻。把父亲转回家几个月后,母亲和妹妹以及亲属们都提议拔掉氧气管和鼻饲管,也不再打葡萄糖,不喂药,让父亲慢慢死去。她一说到这里就泣不成声,哽咽着:拔掉氧气管,这不是谋杀吗?只要有我在,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爸爸,我要守护着我爸爸!他们所有人都不支持我,你说是我错了吗?
我说:他们也是为你着想,你吃了那么多苦,才在深圳开了家服装设计公司,孩子也参加了工作,日子好起来了。你为父亲的病已经花了几十万元,你现在不赚钱,每天还要承担那么昂贵的医药费。关键是你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益,你父亲永远都不会醒了,而你的生活还要继续。
她妈妈和妹妹不愿意再承担医疗费用,有次乘她出去买药买菜时偷偷拔掉氧气管,恰好她赶回家及时阻止了。后来她每次外出买东西时,就让在中学当老师的女儿回来守着。
最后亲情破裂是因为:她外出买药,让女儿回来守护,她妹妹趁女儿上厕所,又去拔氧气管。女儿牢记母亲的嘱托,坚决维护外公,和小姨推搡起来,抓扯中,女儿的头被桌角撞破流血了。女儿马上给她爸爸打电话哭诉,随即钟林前夫就带了一帮人来把她妹妹胖揍了一顿。前夫说看到钟林被人欺负本来就很恼火,说再没有感情也是自己女儿的母亲,看在女儿的份上都不愿意让她受人欺负,可离婚了师出无名,现在居然打他女儿,就是要给点颜色前姨妹看,让她有所收敛。没想到踢断了她妹妹两根肋骨。
钟父虽不能说话,但也是有知觉的,当时看到孩子们大打出手,闹得鸡飞狗跳,气急之下就往生了,钟林妹妹也住进了医院。
怀着无限悲伤送走父亲后,钟林妹妹就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她前夫。钟林很讲义气,觉得前夫是为自己出头,不想累及他,就给他顶罪,说是自己打伤妹妹的。钟林和前夫事先都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和妹妹的仇恨,彼此没有交流、统一口径。当法院派人分别调查取证时,两人都坚持说是自己打的,结果两人都被判处劳动教养半年,后受疫情影响,又多待了二个月。
三
钟林出来那天是我去接的她。她在看守所瘦了二十多斤,但并不怎么憔悴,不像是坐牢出来,倒像是去哪里度了个长假。从接到她的那一刻,我们一直聊到深夜。这次见面,我从她的经历中看到她强大而柔韧的内心,她太能抗击打了,像愈挫愈勇的猛士。
我:你受苦了,在里面很难熬吧?
钟:比起我爸爸的死来,我这点苦算不了什么,我只心疼我爸,我没尽到责任。
她只要一提到父亲就声音哽咽,眼泛泪花。
我:你尽到责任了,你是孝感动天,你父亲今生有你这个女儿值了,换了我,不一定能做的比你好。
钟:我爸才七十多岁,本可以不那么早死的。
我:人已往生,你得破除执念,不要再沉浸于悲伤中。牢里有没有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有狱匪牢霸,有坏人欺负你?
钟:有啊,我刚开始进去的时候,有个干驿帮老欺负我。她们一共四个人,为首的女人只有一米五几,坏得很!
我:那她是为什么事进去的呢?
钟:还不是卖假药,电信诈骗。我刚开始进去,就很老实,一想到自己是因为打架进来的,就不想生事,想本本分分地安全度过。哪知那个干驿帮老是寻衅,有次,其中一个又挑事,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地一扯,她从床上摔下来,我狠狠地踹了她几脚,同时对另外那三个说:你们要是敢上来打群架,来一个我揍一个,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我:哈哈,老虎不发威,当你是病猫!你进去后,我专门找了个港片《女子监狱》看了一下,夏文汐、郑裕玲主演的;看来情节很雷同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恶霸就有欺凌。对恶的纵容就是对善的残忍,人不能软弱,一定要敢于回击!你做得好!后来她们收敛些了吗?
钟: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事,我孩子整箱的方便面火腿肠面包零食送来,我都分给她们吃,时间长了,都变得很好了,还产生了感情呢。你不知道狱中都吃的些什么,每天一碗糙米饭,一点咸菜,一碗飘着几片萝卜的咸水就算是汤了。狱中的日子很难熬的。
我:那是当然,毕竟是监狱,又不是去度假,如果好吃好喝还有地方住,那肯定有很多人想进去呢。
钟:不是监狱,是看守所,我们只是劳动教养。
我:哦,反正都是失去人身自由的地方。你妈去看守所看过你吗?
钟:没有!我进看守所一段时间后,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环境的改变,或者情绪因素,经期大出血,一个多月血流不止,整个人都快虚脱了。狱警蛮有良心,她害怕我死在里面给她们增添麻烦,就提议说,只要我妹撤诉,我妈保释,我就可以出去。我孩子知道后就去找她小姨,我妹要我孩子写一份悔过书,说只要孩子承认她也参与打人了,我妹就撤诉。幸好我孩子事先来问我,我又咨询律师,律师说千万不可以这样写!如果孩子在悔过书上写自己也参与打人了,三人以上就是团伙作案,就上升到刑事案件了,性质就更严重,判处时间更长,这样就毁了孩子的前途。
我:心这么狠!连孩子都不放过。她这么恨你,你妈也不出面劝阻?
钟:我孩子去找过我妈,我妈闭门不见。大过年的,门都没让我孩子进。我孩子就跪在门口大声请求哭诉:外婆,你救救我妈吧,我妈都快死了,她毕竟是你的女儿呀。你不看她的面子你也看看我的面子呀,你老了我负责养你。你知道我妈是怎么说的吗?她只冷冷地说:病了找狱警,死了找公安,与我不相干!
我听得惊心动魄,虽然钟林语气平静,但我想,当一个人同时面临父亲的惨死、妹妹的仇恨、母亲的冷漠,自己身陷囹圄,内心一定如风中裂帛,心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我握住了她的手,说:真令人寒心!普通人都知道抱团取暖,知道团结就是力量,血缘亲情撕裂得如此决绝,太令人无法理解。亲情演变成仇人,你在里面有自我反省吗?
钟:我也反思过,你知道我这性子就是吃软不吃硬,自从把父亲从医院转回家,我妈和我妹非常不赞同继续插管,态度很恶劣,她们越是不想让我爸爸活,我就越是要和她们斗。
我:你知道她们都看重钱,就应该事先打消她们的顾虑,和她们协商好,声明你爸的所有医药费都由你一己承担,她们只需要做好后勤就可以,也许达成共识,事态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钟:我没这么说,她们越是不情愿,我越是针锋相对,并警告她们:要是敢拔掉氧气管我就告你们谋杀,而且所有的费用我们三人平摊,一分钱都不能少!
我:钱的问题只是一个因素吧,这里面还有两种观念的博弈,我相信你妹也是爱你爸爸的,只不过她更理性更清醒。也许她觉得自己的爸爸活着也是痛苦,何不早点让他往生极乐?你们没有交流吗?
钟:我什么都不管,我只想让我爸活着!看到我爸承受着痛苦的煎熬,我整天揪心难忍,哪有心情想那么多!你不知道,我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时,他痛苦的神情就会缓解一点,我的心就安慰一点,这是我唯一能为我爸做的事了,倾家荡产我在所不惜!
我:你有过换位思考吗?站在她们那一方,也许认为你是打着亲情的名义在道德绑架。你妈妈一个月退休金只有二千多,你妹又没有工作,靠前夫给点生活费,她们承担不起这样的重负。
钟:其实我内心也没有打算要她们平摊费用,只要她们态度好点,我是可以一人承担的。
我:你不说她们怎么知道呢,唉,你就是吃了性格太硬太直的亏。
钟:我只认一个理,只要我爸还有一口气,就要全力救治,就不能做断氧断水断食的无义之举。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一个还有知觉的人,我的至亲,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
我:凡俗之人,遇到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是利弊得失。也许你爸也想快点解脱呢,只是不能说话。
钟:有人赞同我,有人说我不对,我有时很迷茫,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我:世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对待同一件事,各自站的角度不同,自然就难以达成共识。不过,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感情、有悲悯心。如果人人都从利益的角度出发,理性冷静地对待一切,那人世间还有什么温情可言?你照顾父亲没有错,错的是你和家人的沟通方式及态度。你和你妈联系过吗?会去见她吗?以后她病了你会管她吗?
钟:没有,她不想见我。以后她老了病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出钱出力我肯定义不容辞。只是现在我不想自讨没趣。
有次我和另外一个朋友谈起钟林家发生的事,那个朋友说:像她这样的人你以后少和她来往,婚姻经营不好,亲情也一团糟,别让她影响你。
我不这么认为,钟林尊崇自己的本心,也许这就是我认同她的根本原因。而且我特别厌恶经营一词,擅经营者难免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虽然方方面面处理得很到位,但人性中已经失去了真与纯。凡事只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只是个合格的商人,对擅于经营的人我总有距离感。一个看似失败的人,内心还保留着难能可贵的“真我”,这是我最看重的。
我:亲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大的伤痛也会被时间抚平,再深的仇恨也会被时间化解,你们以后会和好的。
钟:不会好了,我妹现在还要上诉,说判得太轻了。如果真要走法律程序,她们每人还要出八万元医药费给我,我爸的医药费都是我一个人先垫付的,所有发票都保留着,我随时可以再打官司。
我:哎呀,你就不要和她们斗了,斗来斗去两败俱伤,只是给外人平添笑料。和亲人斗赢了也是输,你还不如早点去深圳,多设计几个爆款,花掉的钱不很快就赚回来了吗。眼不见为净,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钟:是的,我很快就要走了。受疫情影响,很多老顾客都散了,不过还有一个90后客户对我不离不弃,她是四川人,我被关时她还来看过我,说要和我继续合作。
我:真是患难见真情,也许她看中的就是你这份执着与孝心。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人这一生不长,却总是劫难太多。临别时我默默地拥抱了她一下。深知对于一个刚经历亲情之伤,心似风中裂帛的人来说,任何安慰与祝福的语言都很轻浅。
我在想:亲情是一袭最珍贵而贴心的云锦,是人在尘世最后一道屏障,要悉心呵护,断然不能让之毁损破裂。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在心底说:走罢,愿你在痛中学会宽容,受伤后仍保持慈悲,愿你从此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