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泪水从心里流过的那段时光(散文)
南方吹过来的风带着微微凉意从我书房的窗外刮进来,轻柔地掀起书桌上打印的长篇小说《白花草》最上面的一页,然后便穿堂而过。我心情木木地看着清风过处那一摞摞打印稿,想到今天是妻子手术后的整整一年了,心里便有了一种凄凉。
人的一生如果能在平安无事没有烦恼烦心中度过,让支离破碎的日子有所归宿,如同散漫的清水凝聚成溪流,让溪流冲淡生活里的许多忧郁,那就会觉得这一辈子都没白活。其实,我对安宁有着极强的祈求。然而,我所遇到的不幸,一件接着一件,仿佛永无止境。二零一八年,对我来说是一个运气无限灰暗又无限坎坷的年代,那一年里我遇到了一系列灾难性的事情。在处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的精神多少次都处于崩溃状态。尤其听到医生说我妻子肺部出现占位的刹那间,那种无助与懊恼,那种恐惧与痛楚,就像我们盐场洼地里夏天的青苔一样疯狂地滋生与贪长。我无力回天也无力自拔于铺天盖地的压力,我深知那段艰难的生活像病毒一样溶于血液,摧枯拉朽般损毁我的肌体与情感。很多时间我都蜷缩在黑暗里,感受不到漫漫长夜是如何悄然逝去,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心律是如何变得严重失常的。在那段灰心的日子里,我常常把夜晚当作白天过,把白天当作黑夜熬。
说实在的,自打妻子生病了,我才真正从心里感觉到有些事情看着离我们很远,但事实离我们很近。妻子是二零一八年十月份因为咳嗽住院的,她这种不轻不重的咳嗽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年年治年年治不好,好在她也能承受得了。前年和去年也在医院住院治疗的,不过每次住院,近万元的费用下来,各项检查指标却都正常,肺部ct也没报告有炎症与不好的迹象。医生说吐的是带有泡沫的白痰,那就应该是心脏有问题,说不准还能是心力衰竭。于是就按照心力衰竭治疗吧,两年时间就如此过去了,可是咳嗽还不见好。这次住院常规检查后仍然按“心功能不全”、“急性上呼吸道感染”治疗。一个星期下来,病情越发严重了,严重到连没有我搀扶着,路都走不好了。医生也着急了,要我们转去市一院。在市一院心内科接连不断的挂水,咳嗽倒是缓解了,然而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十一月七号下午,心血管专家宋主任从外地讲学回来了,他特地到病房看望了我们后就让妻子拍个胸片。他对我说,不像啊,怎么看你家属也不像心脏上的问题,更不要说是心衰了,无论如何也不像。等会片子出来看看再说吧。半个多小时,他又到病房叫我到他的办公室说,片子出来了。他说着就指着片子上的病灶告诉我,肺部有占位,不像是好东西。我请胸外科主任和呼吸科主任给你会诊一下,他们马上到。不一会来了三个专家,他们分别看了片子后都说:肺癌可能性大。听到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犹如钝刀割心一般的疼痛,让一下子就软瘫瘫地坐在办公桌边的椅子上,泪水瞬间顺着脸颊就流下来了。宋主任说,转院吧。看到我没说话,他又说,建议你转到省人民医院。
我不知道是如何走到病房走廊尽处给儿媳妇打的电话,儿媳妇听见我嚎啕大哭声音,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只记得她说,老爹不要哭了,我和孙严马上开车过去。住在新浦的侄女、侄儿、侄儿媳妇来了,大家在楼道里默默地流着泪水。等到办完出院手续,孙严和徐小盼也到病房里了。我对妻子说,我们转院吧。她微笑着望了望我和晚辈们,轻声地说,什么时候。我说,现在。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说,行啊。等到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好行囊,我扶着她走出医院时,天空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告别了新浦的家人,我们的轿车在高速上向自家的方向急驰。妻子告诉我,明天是十月初一,烧给老太爷和老太奶的纸钱她早已叠好放在家里,今天晚上务必要烧给他们。一到过节,这些老祖宗也眼睛睁多大等着我们这些晚辈送钱给他了。天哪,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祖上的事。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眼睛又一次湿润了。轿车到家了,妻子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冒着渐渐下大了的雨水,到三叉路口把纸钱烧了。我跪在稀烂的泥土上,哽咽着声音、眼泪汪汪地向着焚烧纸钱的火苗祷告说,请我爹爹奶奶、父亲母亲保佑你们小三子的媳妇身体早日康复、平安无事,我们这一家人离不开她呀,真的离不开她呀!
简单的吃了一点清水煮面,我们就又上路了。下午四点钟还在市一院病房里的老伴,现在却和我坐上了开往南京的车。夜晚的天空漆黑一团,天上下着大雨,雨越来越大,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大幅度不停地左右摆动,把成串的雨水分开一条条缝隙,开亮雾灯也只能看见十几米的距离。儿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路面与后视镜里超车的车辆,或许因为心疼母亲,或者急着赶时间,十一月份的凉意并不能冷却他热血沸腾,反而让他紧张得虚汗淋漓。车开到洪泽服务区,他便不能开了。稍事休息,他便从驾驶座位上下来,微笑着叫比他年轻一些的爱人徐小盼开一会儿。我心里在想,老年人说的不错,亲不如嫡、患难见真情啊。他们把年幼的儿子寄托在朋友家,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了,又在如此复杂的气象条件下,是儿媳妇在倾盆大雨里,艰难地驾车去南京,我心里如此感动着。
天气越来越阴冷,我们一家四人在滂沱大雨中,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轿车终于到达省城住宿的地方了。那天晚上我瘫在了床上,眼睛睁着也感觉像在做梦,一晚上都是晕乎乎的,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手机上祈福的信息一直在响,我知道那是至亲或朋友对我们关心发来的微信。无情的天灾与病祸像宇宙的一粒灰尘,落在凡人头上,就是一座压抑的大山。对于我而言,这座山压垮了我的身心,压垮了我的家庭。尽管我不期盼所有人的悲悯,不苛求有人替我扛下这座山,但是我还是非常悲观没有信心。
回首过去几十年,我们的生活永远都非常艰难。无情的病魔像疯狗一样撕咬着我身心交瘁的肉体,然而妻子却有着永不言败的生命力,好像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将她击倒。其实,这些年来她永远都像老母鸡一样地护着我,护着我们全家老老小小,无论我在顺境还是在逆水行舟下。妻子从来都是不多言多语的人,无论在任何场合。那天晚上,她躺在宾馆床上抚摸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心里感受,我甚至比你更清楚你有多痛苦。人,迟早都要走,我都一点不紧张,你还怕什么。只是我走了,担心的是你能不能照顾好你自己。我说,你说什么呢。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现在得的是什么病,在市一院,你的一言一行,侄女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了。龙霞和龙芹眼泪汪汪的,你以为我是痴子,我只是装着没事人一样。看把你们赫这样子,就是癌症又能怎样。看看她那一脸无所谓的微笑,我的泪水禁不住又下来了。
那天夜里我们几乎整夜都没合眼,我劝她睡,她说她换新地方睡觉睡不着,叫我先睡。我知道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压力,她也是个人哪,她还是个女人呢。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我起床了,妻子问我干吗。我说我要早点去省人民医院挂号,去迟了怕挂不到专家号。她又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手微笑着说,辛苦了。天还下着毛毛细雨,从格林豪泰到省人民医院要走十几分钟的路。我走在潮湿泥泞的小路上,路灯下明城墙老砖缝隙里的青苔和杂草零零落落地裸露在半空之中,有细细的雨水顺着砖墙滴下。街道上行人寥落,人间所有美好的景象仿佛从街上完全回避了,唯有与我一样去省人医的人手里提着装有拍片子的袋子仓皇失措地在我眼前经过,像路边的小草那样摇摇晃晃。自然规律不理会人的生存困境,无论你是伟大还是渺小,也无论你是多么强悍还是弱不禁风。看到那些人在眼前来来去去,猛然才知道我也是在这异地他乡流浪漂泊,我既不能替代别人生活,别人也不能替代我走出苦难。到省人民医院还不到五点半,二楼门诊部要到六点半才开门,可是门前已经黑压压的挤满了几百号人。一个多小时在焦灼的等待里过去了,门口的人流像瘟疫般地往里冲刺,谁也顾不了谁是老人还是孩子。那些平时面子上善良的人,这时候心里却早已是无情的了。这种无情让我心慌意乱,随着无法避让的推拥一直冲向电梯,看看后面狼狈不堪的人群,想想这种无情倒也能让人有猪狗不如衣冠禽兽之感。
我挂了呼吸内科专家号,这位副主任医师建议我们做个Pet/ct进一步确诊,毕竟手术不是草率的事,要是误诊或者不需要手术那不是更好吗。做Pet/ct的病人特别多,医生告诉说手术前一定要多喝牛奶多喝水。妻子肠胃不好不敢喝牛奶只能喝水,于是一杯接着一杯拼命喝,不知道喝了多少水,也忘记上了多少次厕所,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才叫到我们的名字。Pet/ct是核学科,手术时会产生核辐射,对人体有损害。我扶着妻子去注射室窗口时,穿着防辐隔离服的女医生对着我大声训斥道,你出去!我知道她也是为我好,便满脸陪笑说,我老伴不能走路,我怕她跌倒,必须我扶着她才能坐。放心医生,我不怕辐射。也许她看到了我眼里充盈的泪水,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坐下去了。医生给妻子注射完显影剂不久,就进入到Pet/ct室,又过三十七分钟便出来了。妻子从Pet/ct室出来的那一刻,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看见她的样子,我的心里一软,我问她,难受吧。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轻声说了一句话,喝水。
医生告诉我说明天下午拿报告。我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就去了,意外的是Pet/ct检查结果竟然也被我拿到了。于是我赶快去挂号,仍然挂的是呼吸内科的专家号。医生看完Pet/ct报告,给我妻子听诊后,她又问了些简单的情况说,手术吧。我说,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吗。医生说,手术应该是首选治疗方案。我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妻子,她也看了看我。我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人的那点点可怜的求生本能。我说,那就手术吧。医生说,你们考虑好决定做手术,我可以推荐一位教授给你们做。他是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胸外科副主任。看到我有点疑虑,她又说,你们要想胸外科主任做,也许要两个月或三个月才能排上号,上了手术台还不一定是他做还是他的学生做了。我推荐给你们的这位主任,我可以保证叫他亲自做。
二零一八年是我和儿子、女儿的本命年,我们的生日仅相差一天,我是十月十四,他们是十月十五。妻子手术的前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二号,是儿子和女儿四十八周岁的生日。每年今天,妻子孬好都要做一桌饭菜,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团在一块喝点酒,高高兴兴。可是今年一家人都在南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们就在省人民医院二楼的快餐店,简简单单地每人一份面条,清汤寡水。儿女们望望妈妈,妻子又望望我,眼神里传递着一种无奈与心酸。看到儿子发在朋友圈里孤苦伶仃的小青菜面条,我心里深感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妻子。
妻子的手术是二零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三号下午十二点二十分进的手术室,一点四十分开始,到三点零五分手术结束,手术时间一小时零二十五分钟,到推出手术室时已经是四点十分了。等待让人焦虑,让人揪心,可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家儿女子孙六口人一直在手术室外滚动屏幕上看着手术进程,大家心急如焚地等了近四个小时。在重症监护室外,我一见到躺在手术车上昏迷不醒的妻子,心里那种疼与痛如同万箭穿心,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下来了。孩子们也都个个心疼不已,泪眼婆娑。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轻声喊着她的名字,她眼睛使劲睁了好久,终究没有睁开。我摇晃着她冰冷的手又喊了几声,她似乎听到了这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是最亲的人在喊她,她的嘴里连续嗯嗯了两声便不再作声了。
那天是非同寻常的一个晚上,是我在重症监护室里陪着妻子度过的,也是我这一生最悲痛欲绝又最提心吊胆的一个夜晚。我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把她嘴唇上那层厚厚的黏液慢慢洗净,又用温水浸湿她那干裂的嘴唇,看着她时而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舔着唇上的潮湿,我的泪水竟然成串滴落到她腊黄的脸膛上。在重症监护室里,我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和监护仪上不断变化的数据,我生怕有意外发生,生怕妻子突然间会离开我。那天夜里每一分钟的消逝都让我无比慌张,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如何承受着内心分分秒秒都发生的战栗。我暗暗地祈祷: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妻子平安无事,她是虔诚信仰佛教的人,菩萨千万要救她于水火之中呀。我还在心里向妻子做深深的忏悔,过去做过许多对不起她的事,希望她能够原谅。只要这次病好了,我保证以后永远也不气她了。重症监护室里住着十九位病人,都是行肺叶切除或肺段切除甚至全肺切除手术的。
凌晨四点半,我们邻床的病人突然大声喊叫起来,拼命喊着不得了了,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快来救命啊。护士赶紧过来说,稍微等等,我这就给你用止痛药。她还是鬼哭狼嚎地喊叫着,快点啊,快点啊,疼死人了。不一会儿又有两个病人也疼得大声喊叫起来。监护室里所有护士都忙活起来了,兑药的兑药,换水的换水。不一会儿,病房又平静下来了。
人无论在疾病里,还是在家有病人时,总是与落魄者、孤独者、寂寞者相濡以沫的。胸外科的重症监护室里除了护士们细碎的脚步走动声音,病房里一片死寂。偶尔有开门或者关门轻微声响,但是这并不影响病人的昏睡。在重症监护室淡白色的灯光下,我常常弯下腰来看看妻子的脸,听听她的呼吸,心里更多想到的是我或者与之携手共赴黄泉,或者等她好了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回家。我偶尔也会轻轻地俯身亲吻她一下,患难夫妻间,这时候总想给予她更多恰如其分的爱,更深情地表达人世间最真挚的夫妻情和人生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也常常想去梳理一下她那已经蓬乱的烫发,可是我又怕弄醒了她。我想就像现在这样永远陪伴她,如此温暖她,以我的情感鼓舞她的信心。更或许自己会呈现与她同命相怜的气息,也需要她的陪伴、温暖与鼓舞。
妻子恢复得特别快,凭着她顽强的生命力,还有她与世无争的善良品质。在南京整整十天时间,女儿也连天带夜服侍了妈妈十天,看着女儿瘦削了的脸庞,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十天后我们终于回家了,又是儿子开车接我们回来的。在妻子调养期间,我常常把我写的小说与散文读给她听,当作对她生病时的安慰,尤其是写到关于她的一些章节。她每天晚上或者白天,一段一段地听,特别仔细、特别苦涩,也特别动感情。我们都是盐场人,小说和散文里,我写的许多是盐场的事,有许多事情她是知道的。我写我们生活的过往,有许多我们共同的经历,她能听懂。她所以能听懂,因为在这时候,只有我写的小说和散文会告诉她:病了也没关系,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爱你,我们一家人都爱你。我告诉她,泪水从心里流过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我们的苦难过去了。清风又一次从书稿上滑过,带着一丝苦涩。如今,我感到我写的这些文字,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石块,垒叠成我们生活苦难的记忆,屹立在我的心里。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