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我参与了一个老年人迎金秋茶话会。这个团约40余人，年龄大多在七十岁左右，以前是某市财校一个班的同学，目前分散在全国各县市。在这群人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社会缩影和个人命运的演变。
　　 有人说：你不能决定起点，但可以决定终点；这群同班同学，应该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终点。命运看似一种神秘的东西，却有迹可循。除了受社会环境影响外，关键还在于个人禀赋、性格、心态，你有什么样的格局就有什么样的命运。
　　 所有的同学聚会，大多由最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那个人发起，中层人员具体策划，其他人员参与。为了将这次聚会办得隆重圆满，他们事先还制定了活动方案，准备了讲话稿。
　　 下午4点，酒店大厅报道，等来自各地的人员陆续到齐后，于晚上5点开始茶话会。我赶到会场时，人已全部到齐，我目光环视一周，只见一共五桌，每桌大约九至十人，会场气氛很是热烈，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故友重逢的喜悦。
　　 一个人的脸就是一张无声的履历表，上面清晰地写着他的人生经历。是幸福是悲苦，是敢于向命运挑战的勇士，还是已在命运面前俯首称臣的懦夫，都一目了然。
　　 以前担任班干部的，到社会上也混得风生水起，老了依然很活跃。坐在首席，看起来很威严的是以前的班长，曾经主政一方；那个面相冷峻、眼神犀利的老者，以前当过派出所所长；那个专门活跃气氛，类似于节目主持人的，以前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听说他在本地组建了一个老年广场舞团队。
　　 我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整张脸沟壑纵横，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几乎看不到一处干净的皮肤，面色晦暗无光，干枯的头发灰白散乱，浑浊又呆滞的眼神浸满愁苦，一看就是饱受生活碾压和摧残的人。此刻，他被眼前喜气融融的气氛感染，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欢喜。心想：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大家安定下来后，主持人宣布茶话会开始，首先有请曾经的班长，后来的退休领导讲话。老领导先说了一番大家耳熟能详的开场白，介绍了本市的著名景点，然后就本市经济社会发展情况及未来规划作了简要报告。一份报告瞬间就提升了活动的档次，让前来参会的退休老人们有了归属感，不再觉得自己是社会的边缘人，也是可以发挥余热有所作为的。
　　 接下来，主持人对本班有所成就的人士作了介绍：
　　 某某某，毕业后，进入什么单位工作，一路打拼，退休前任何职级，现居何地。那人就朝大家微笑着点头示意，谦逊地说道：同学们！以后要多多联系，常来常往。我们老了，都跟随儿女生活，人在他乡异地，平时除了接送孙娃外，也没有老朋友聊聊天。忙碌了一辈子，现在是该为自己活一把了，这样有意义的活动争取一年一次，大家也有个念想。
　　 某某某，现在是本土知名作家；某某某，本地画家。然后那些作家画家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作品每人一份，边发边说：本人拙作，留给同学们作个纪念。
　　 介绍完毕，晚餐前小憩片刻，大家自由活动。有书法特长的，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张笔墨，开始龙飞凤舞，尽情挥洒起来。引得旁边的同学说：写的真好！给我写一幅，我儿子要搬新房了，我让他挂在书房。几个平时关系好，走得近的都索要墨宝。这对写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赞美，写起来就更带劲了。
　　 一个人的艺术作品是其智慧的结晶，价值观的体现，无论境界高低，都是作者的劳动成果，有人分享赞美，就有了动力；如果有人懂得，那更是一种莫大的欣慰。自己的作品如果没有人分享，无异于衣锦夜行。同学聚会就是一个舞台，大家都是演员又互为观众，彼此关心彼此温暖。
　　 有的边喝茶、边吃着点心、边漫不经心地聊着家常；有的在互加微信，遇到不会玩微信的人，马上就有人说：要活到老学到老，连微信都不会玩，就和这个世界脱节了、落伍了。落伍者说：哎，没人教啊，正好，你给我申请一个，教我怎么玩。
　　 傍晚7点，晚餐开始。几口热汤、几杯热酒下肚，气氛更加活跃。大家下位彼此敬酒，文艺委员拿出一副快板，即兴表演起来。在快板的节奏中出口成章的打油诗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一曲完毕，他提议曾经的班花演唱一曲花鼓戏：花墙会。马上有人提议，让坐在班花身边的人一起唱，说：你以前没有追到手的，现在给你们创造同台演出的机会。稀松平常的老太太站起身一亮嗓子，就令我刮目相看，音域宽广，中气十足，举手投足有板有眼，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着昔日英俊潇洒的青年成了秃顶大肚的老翁，过去的班花成了乡镇老妪，分别时正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过了几十年再聚首，都已白发苍苍，怎不令人为之感慨唏嘘！
　　 席间，我下位给那位有故事的老人敬酒，好奇地问：这位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呢？他旁边那位前派出所所长说：他是个杀人犯，坐过牢！啊？我惊奇地瞄了那“杀人犯”一眼，说道：不会吧，您真能开玩笑。那人苦涩地一笑，没有争辩，平静地拈起一口菜放在嘴里咀嚼，仿佛是在咀嚼无尽的委屈和痛苦，他只有颓丧和无奈，整个人没有一丝杀气和戾气。
　　 前所长说：他是黄潭人，那时你还没出生吧，在黄潭知青农庄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现在大多人不知情，只有我们这代人知道。那时知青农庄住着很多武汉下放的知青，有一年，连续有三个武汉女知青先后被杀，手段残忍，一时闹得人心惶惶，知青们都吵着要返城。为了平息事态，省里下命令限期破案；当时没什么破案线索，又没有高科技侦破手段，只有他常出入知青农庄，嫌疑最大，结果就被抓起来送进了监狱。这样的杀人罪是要判死刑的，那段时间，还得亏他家人到处上诉，喊冤，死刑就搁下了。好多年以后，真正的凶手又犯了事，连带供出了以前几起案件，这才抓到了元凶。他才得以洗冤获释，出来都四十大几岁了，人生大好时光就在牢里过了。
　　 老人始终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自斟自饮，面无波澜。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压抑起来，那是一种无言的、只舟入巨海、无法主宰个人命运的悲伤，一个人珍贵的一生就这样被毁了，这是怎样一种创痛！我低声问：有过赔偿吗？一直沉默的老人终于开口：赔了赔了。所长一拍桌子，义愤填膺地说：赔再多的钱能挽回青春吗？能弥补精神所受到的伤害吗？不能！看得出，所长非常为同学抱不平。寡言的老人淡然一笑，举杯对着所长示意了一下，温和地说道：得亏有你这个老同学为我四处奔走，帮我洗清冤情，还时不时地关照我。来，干一杯！说罢，老人眼里噙满泪花，倾杯而尽，随后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许是几杯酒浇散了愁肠，许是受这份深厚友情的安慰，老人的脸有了血色，焕发出一种鲜活的神采，话也开始多了起来。上天亏待你的总会在其他方面弥补，我希望这句话是真的。患难见真情，时间是证人，如果没有人雪中送炭雨中送伞，我想，沉默的老人是断然不会参加这次同学聚会的了。
　　 我给每桌敬了一杯酒后，随口一问：这个班怎么没几个女生？马上有人回答：我们这是大专，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能考上大专的女生那是凤毛麟角。当时整个地区只有三个女生考上了，所以稀罕着呢。我瞄了一眼那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太，陡然对她们多了一分敬重，对着她们举杯示意了一下。她们很开心地笑了，连说几个谢谢。她们当年的淳朴风采依稀可寻。
　　 这些人至从毕业投入社会，就像鱼儿投入江海，深水鱼和浅水鱼就很难再有交集。看得出，彼此重新认识，重拾同窗之谊是这次活动的主题。作为人生最美年华的见证人，故友重逢唤醒了关于青春的美好记忆。
　　 这一代人，活在普世价值观里，年轻时为名为利为生存忙，老了为子女儿孙忙，为了活成别人眼中幸福的样子，那个叫“自我”的东西早已被搁浅在沙滩上，也许此刻，他们在对方眼中找回了那个曾经鲜活的自己。
　　 七十年人海沉浮，早已褪去了功名利禄之心，辉煌也好，失落也罢，都已成为过去式，能活着就已经是福份了，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呢？余下的日子，保持身心健康成了大家共同的追求。
　　 我想起刘禹锡的诗：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看到他们，我一点都不害怕衰老，何不把老当成一次重生？提前做好老去的思想准备，在青中年时期夯实经济基础，培养一个爱好，就能在及老时坦然面对一切。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有底气有尊严地老去，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