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之中，文坛时有传闻，某诗写残酷的灾情，被斥为悲情；某文写苦难的经历，被指为消极，理由是作者只见黑暗，不见光明，只见失误，不见英明，只写凄凉调，不写主旋律，只有悲观失落，没有浩气冲天……有的作者甚至受到主管者的劝说、警告，要求删文、撤帖，改弦更张……每当此时，我会五味杂陈，想到几十年前王实味、丁玲、萧军、艾青等人的遭遇，曾几何时，他们的作品因触及现实被斥为消极、灰色、偏狭、阴暗，但历史已还其公道，想不到时光流转，旧幕重现，批评者的台词竟如出一辙，令人顿生穿越之感。
　　 已故老诗人鲁煤说：“人间有白昼，文学歌颂白昼；人间有黑夜，文学暴露黑夜。”大千世界纷繁复杂，美丑善恶本就交织同在，作家动笔，自然会根据阅历作出不同的选择，再正常不过。但在现实中，总有人出于种种目的，要求作者一个调调，一个腔腔，结果，不仅扭曲了文学，也抹黑了目的。文学不是口号，批评不等于专断。这样的常识看来并非人人都懂。但时代毕竟在前进，责难挡不住文学的脚步，野蛮压不灭诗情的火焰，在消融的残雪中，在复苏的土地上，一颗颗追求美善的种子正在生根、发叶，虽然有些稚嫩，有些弱小，但毕竟已苏醒，已成雏形，已具阵容。这正是一场大疫带来的变化，也可以说是写作的变革。
　　 写作的变革从求真开始。何谓真，何谓假，何谓实，何谓谣？不是一纸“训诫书”就可证明，也不是某个机构媒体说了算。按说“权威媒体”自有声望，但看到有些“权威文章”破绽百出，自我打脸，再厚道的读者也会画个问号。举国禁足，生离死别，让无数人长了记性，意识到求真的可贵。没有了真相，会生于迷茫，死于混沌，这种大彻大悟，也影响到表情达意的写作。于是，高调的“辟谣”反成谣言，客观的纪实受到点赞；对遗书的删减式报道受到质疑，还遗言以真相令人泪奔。人们怕假话，恨假文，痛骂假报道，是因为假话误事，假文害人，假报道祸国殃民。讲真话，写实情，已成为多数国人的共识。这是大疫之年文章写作出现的新变化。
　　 由纪实的文章到抒情言志的文学，其理一也。写生活，写真情，当是创作常规，然怪异的环境总生怪胎。天灾酿成人祸，对于有责任的管理者，本无功德可言，但唯我独大的遗毒，催生出无数跟风之作。于是在汶川地震的尸骨与瓦砾中，便有了“纵做鬼，也幸福”的神句，在瘟疫肆虐的国难中，也出现“万岁，心中的太阳”的妙诗，这种生灵涂炭中的颂歌，与其说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谄媚，毋宁说是一种高级黑，除非智商为负，所有的被“万岁”者都应感到汗颜：本官还知轻重，还知羞耻，你是在夸我，还是霉我？所以，作品一经出笼，便遭到暴风骤雨般的鞭笞，称其“舐痈舔痔”“无耻之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反倒是一些纪念抗疫志士的小诗，令千万读者伤心垂泪。某些征文，锣鼓喧天，亢音高唱，被读者戏谑为“把丧事当喜事办”，反倒是一些作家的“封城日记”，平实的记述，客观的视角，街谈巷议，偶思断绪，产生广泛共鸣，一夜之间，能达到数千万的阅读量。是读者的审美发生偏差？还是某些作者曲高和寡？都不是，它是文学济世功能的鲜明体现。
　　 何为文学之用？古贤多有论及。孔子说“兴观群怨”，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苏轼说诗需“有益于人心世道”，皆在谈文学的济世之功，他们用《离骚》《石壕吏》《卖炭翁》《捕蛇者说》等本真尚气之作说明了一切。“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浮光掠影的花草风月之诗，言不由衷的粉饰谀佞之词，无病呻吟的浮泛空洞之调，宣泄情绪的片面激端之论，皆浅盘无根文字，难以格物观世，无关世道人心，乃苍白衰弱贫血无骨之作也。真正的文学当在于传达世情、道出民心、说出真相、见出人性，是血迹泪斑，是遗恨旧梦，是古道热肠，是午夜孤灯，是生活与生命的歌唱，是忧患与慈悲的赋形。在大疫之年，苦难中的人们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精神所需，不是鸡血文，不是太平经，不是供官诗，不是语录歌，而是能在悲愁与苦闷中一浇块垒的血性之作，是有着烟火色的活泼泼的文字。这种审美观念的觉醒不能说不是大疫之年出现的可喜变化。
　　 由发展经济起步，到对精神层面的追求，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抗疫期间，承载各种思想的评论文章如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尽管有的被删，有的遭屏，但总体影响不可小觑。谣言，反谣言，反反谣言……真相，反真相，反反真相……批评，反批评，反反批评……灾难，死亡，阴谋，爱国，左中右，红白黑，可谓异说纷呈，泥沙俱下。激进者，旗帜鲜明；懦弱者，首鼠两端；跟风者，亦步亦趋；怀疑者，烽火狼烟；圆滑者，不知所云；观望者，缄口不言……兴奋，点赞，转帖，留言，亿万读者的参与，形成一场规模浩大的阅读实验。它反映出社会意识的纷乱与迷茫，也表现出人们走出思想困境的欲求与渴念。普世价值的缺位，使人们各信所信，各宗其宗，产生荒诞的多元。多元并不可怕，可怕在于愚昧，在于保守，在于反智，在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因如此，有些作品，无论思想多么偏执，多么愚昧，都会拥有成千上万的拥趸者；无论观点偏左还是偏右，偏中还是偏西，都会骂网管给对家“买通了”，专删自己的帖……种种迹象表明，在文明昌盛、信息爆炸的当代世界，公民意识正在发生巨变，文明的差距也日益明显，有些作者的观念，甚至远远落后于读者，以致出现留言比正文更精彩的奇观。这一切自然蒙改革所赐，如果没有开放的观念，世界的眼光，而是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只会误国误民，皇帝的新装，夜郎自大，终成笑话。
　　 长期以来，思想者的振臂高呼，批评家的痛心疾首，都未能撼动所谓“正能量”的阅读观念，但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却让人从梦中惊醒。也许这正是饱经忧患的故国，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在黎明到来之前，阴阳交替，神魔共舞，往往是最痛苦纷乱的时刻，待东方出现曙色，光明就在眼前。写作观念的变革，往往与时代相联，有什么样的阅读土壤，就会滋生什么样的作品与作家，“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当读者真正走向觉醒，当时代真正变得清新，没有雾霾，没有黑暗，没有虚伪与专横，没有酸泪与冤魄，文学的妙舞清歌就会到来，文坛的怪象也将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