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老屋的记忆(散文)
一
一提及老家的老屋,就像读过好几遍的老书,总是留下记忆,记忆很美,不容毁坏。
今年六月份,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把我家乡的老屋彻底摧毁了。电话里传来母亲变了腔调的声音:“老屋倒掉了……就刚才……”电话那头,母亲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其实我知道,妈妈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故作平静,她内心极度不舍与痛苦。她想向我诉说,又担心我心里难过,或者觉得我对老屋根本就不屑,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新房,谁还会在意那座老房。此时母亲的内心是复杂的,像打翻了五味瓶。
其实,我想告诉母亲,我对老家的老屋,是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她就像我家的一本厚重的史书,里面的每一笔记载,都有不可或缺的意义,她在我的生命里,涂上了永不褪却的斑斓色彩。
家里盖房时,我虽然还小,出不了力,但那盖房的过程和大人付出的艰辛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有房住的那种窘迫我同样心有体味。有一些记忆一直停靠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虽然已过多年,今日回想,依然那么生动而鲜活。
当时,我家两个弟弟都相继出生,已是五口之家,我们一家大小全挤在外婆家,几个舅舅姨姨眼看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人了,房屋明显住不下了。在万般无奈之下,父母匆忙盖下了两间低矮的土坯房,我们一家五口搬了过去,一间为厨房,一间为卧室。
二
每到收割季节,本来搭了两张床的卧房里,更加拥挤了,里面的稻谷已成两座山包,一座“山包”是干稻谷,另一座“山包”是湿稻谷,中间用木板隔着,稻谷一天天在累加,眼看就要顶到房梁了,稻谷受不了,哗啦啦散了一地,整个卧室就露出两张床板和铺盖卷,让全家人真正意义上体验着“枕着稻香入眠”的滋味。
母亲找来几块干净的木板,铺在稻谷上面,架起了谷上之桥。每次洗涮完毕,在进卧房之前,母亲总要反复叮嘱我们姐弟三个,要把脚上的水擦拭干净,不要让稻谷沾了水……我们姐弟仨,倒是没败兴致,总是喜气洋洋,满怀新鲜感地从“桥”上爬上床头。有时趁大人不注意,我们扑进谷堆里,打上几个滚,抓几把来回投掷着,等心满意足了,抖抖沾满身的稻谷,意味犹存地再爬进床上睡觉,总有几颗比我们孩子还顽皮的稻谷,披着满身金黄“铠甲”,钻入我们脚趾丫里,磕磨着生痛。
夜半,睡得正香,白天躲在稻谷里的各种昆虫都出来捣乱了,有的大摇大摆地爬着,有的满屋子飞着。我在睡梦里感觉额头一阵痒痒,我迷迷糊糊伸手扒开,引来一串臭屁,漆黑的夜里,满屋迅速尽染臭气,紧接着额头和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半睡半醒中用脚打着床板,睁开朦胧的双眼。全屋的人被我这一“咋呼”,都睁开了眼,母亲慌忙擦亮火柴,点起灯盏,紧张地凑到我跟前看了个究竟,原来是一种放臭屁的昆虫,书名叫“椿象”的家伙光顾了我的额头。我的额头和手都红了一块,严重的地方还起了水泡。母亲紧锁双眉,脸上写满了心痛和无奈,在我额头又吹又摸,嘴里喃喃地说着,尽快盖房。
父亲也起来了,他摸进厨房,坐在一条长形的木凳上,低垂着头,点染了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吸着。夜深沉,我见不到父亲的脸,只见到他手里的烟火一明一暗地闪着,那样刺眼地一上一下,我能闻到呛鼻而又苦涩的烟草味,偶尔传来两声父亲咳嗽的声音,那般刺耳。我仿佛看到缠绕在父亲身边的烟雾,那一丝丝,一缕缕,沾满了无奈的色彩,将父亲紧紧的包裹。不,不仅仅是无奈,是无奈过后的坚强与执着。在父亲掐灭烟蒂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很容易就察觉到父亲坚定的奋斗方向。
三
有个画面,我至今不忘,已深入骨髓,怎敢忘怀?
我家秋收还不及结束,政府派人催了几回交粮了。这回是不能再拖了,运粮的拖拉机已停在了大队部的门口,各家各户都忙着送粮呢。父母亲火烧火燎地从地里赶回家中。我看见父亲把扁担往门口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卧室,蹲下身子,撸起衣袖,双眉紧锁,用手四下翻弄着稻谷,时不时抓两颗放进嘴里,用门牙切开,看能否听见“咯嘣”脆响。朴实的庄稼人就是听这种“咯嘣”脆响来辨别稻谷的干湿。母亲把耳朵凑过来,半信半疑地说,“我听到响了。”父亲仿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地翻弄稻谷,不断地用牙试着,接连十几颗稻谷都有“咯嘣”脆响,父亲轻舒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就这样吧,先挑粮到粮站再说。”母亲没有底气地把稻谷装进箩筐里,仿佛自己在做着坏事,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感觉粮站的检验员在吆喝着谁谁的稻谷水份过多,不合格,也总感觉有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投来轻蔑的目光。
父亲和母亲如此没有底气,是来自我家干、湿稻谷堆放在一间屋里,虽然用木板隔开,他们总感觉会有一些湿的稻谷混合进来了,如果让粮站的检验员查出说这批稻谷水份过多,不合格,那将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呀。
我想起了一个我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
班上有一个孩子丢了一块手表,老师在班上说,是哪位孩子拿了手表,课后请主动上交……当时有一个叫“阿丽”的小姑娘,又黑又瘦,听到老师说有人丢了手表,脸“嗖”地红了,迅速把头埋得很低很低。老师的眼神像两道强有力的电光,迅速聚集在了小姑娘的脸上,眼看仿佛就要把小姑娘的脸给灼伤。老师对着小姑娘,缓了缓口气,带了几分鼓励,继续说着,只要态度诚恳,主动上交,既往不咎。三日过去了,还是没人主动上交,在第四天的时候,失主的手表找到了,其实根本没有丢,是掉在他自家的床底下了。老师找到小姑娘问她当时为什么脸红,还把头埋的那么低?小姑娘怯怯地说,因为我家穷,我怕别人怀疑是我偷的……
父母亲总是这样担忧着,父母亲的心理跟故事中的小姑娘的心理是何其的相像呀!
四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雨中抢收完之后,总是坐在门槛上,喘着粗气,心里默默地想:什么时候我家才会有房,而且还有吊楼,把东西晒在吊楼上哪该多好呀,就不用每次跟天过不去,有时抢在大雨之后,东西淋湿了,又没地方晾,眼巴巴看着霉坏变质,心里窝着火,总有捡石头打天的冲动啊。
为了尽快挣钱,尽快盖房,父亲在水田里种了好多席草,想编织席垫增加收入,我明白,这是在编织着全家人的美梦。
收割席草是每年的五月份。五月份刚好是我们这一带的雨季,刚刚还晴空万里,一道闪光,一声霹雳,哗哗啦啦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亳无情面地砸在了晾在门口的席草上,砸在了黄土地上,黄土地泛起了黄色的泥浆,将碧绿的席草染上了金黄。母亲面对“穿了金衣”的席草,真的是欲哭无泪,我家又没有地方可供席草晾晒,过了两日,被雨淋过的席草不但“穿金衣”而且霉变发黑,最后全部腐烂……我亲眼目睹着父母亲默默地把霉变腐烂的席草挑到野地里肥田。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我又看见父亲躲在黑暗里抽烟,他紧锁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五
我们一家在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度过了几个春秋,在我八岁那年,我家盖了“大”房子。房子廊柱挺立,四面出廊,石灰拌着沙石铺地,飞檐翘角,屋檐上镶有木质檐条,相互榫接,构成一体。檐面上画有各种图案,图案惟妙惟肖,自然逼真,色彩绚美艳丽。木格的窗棂,上了红漆的木门,远远望去,房子安卧于群山臂弯中,露出浅蓝色的墙体,黛青色的瓦片,在青翠欲滴的绿树中翘出檐角,就像从山水里自然化来的,富贵而不失朴实,给这秀丽的山村增添了一道温暖的风景。
房子上下两层,一共有十二间。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人物相挤了,那个叫“椿象”的家伙再也无法“趁夜而入”。收回的谷物,父母亲把它们干、湿分离,每“物”一间。交粮时再也不用担心干湿混合,潜藏在父母亲心里那块“心病”彻底消除了。
室内的墙面,粉刷了雪白的石灰,没有了一碰一鼻子灰的难堪。
说起石灰墙面,父亲那“特殊”粉刷墙面的画面映入了我的眼帘,那画面是我心灵的“刺青”。
为了节省开支,在建房上,除了含有技术方面的砌墙和木匠活,别的事都是父亲和母亲自己干。不知是否劳累过度的原因,在房子刚建好,还来不及粉刷墙面,一向健壮的父亲犯上了腰腿病,疼痛越来越严重,可父亲舍不得休息一天,硬着头皮,忍着疼痛,把整栋房屋的墙面刷完。母亲在桥下搅拌沙石涂料,不停地桥上桥下运送着,头上,脸上布满了灰尘,衣服上也溅满了沙石污物。父亲为了缓解腿脚麻木和疼痛感,刷墙时,在木板搭的临时桥架上放了一把椅子和一条高凳子,自己坐在椅子上,把脚高高地架在凳子上。每当刷完一小块墙面,就要站起来,母亲帮忙移动着凳子和椅子,用同样的方式粉刷下一块墙面。父亲站起来的样子非常吃力,移动的步子非常迟缓。父母亲就这样一次一次地重复着,直到刷完所有的墙体。
父母亲非常艰辛,他们的脸上虽然明显刻着疲惫,但也流露着让人极其容易察觉的信念与希望。是的,此刻的他们是值得骄傲的。
更让人骄傲和感觉舒适的是,房子上还“镶嵌”了一个足足两米宽、十多米长的吊楼。在当地乡邻里,没有哪家有这么“阔绰”的吊楼。
吊楼设计合理,它冬暖夏凉,不但通风透气还可采光。采用全木质制作,木质纹理清晰可见,颜色一致。每根栏杆都是手工“车葫芦”,工艺虽复杂,但做工精细,可谓精雕细琢。为了防止虫蛀和腐朽,父亲把整个吊楼都漆上了桐油。桐油和着木质含着淡淡的清香向鼻中袭来。有时在太阳光下,吊楼显得更加光彩交错,明媚灿烂。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总是躲在黑暗里抽着烟,他不但要为一家人的生计着想,还要为建造房子,设计图纸苦思冥想。吊楼不仅造形精美,更是实用,给我家带来极大方便。收回来的大豆、花生可随意往吊楼上一晾,不用刻意去管它,等过上几日,空了闲了直接上吊楼“归纳入仓”。因为有了吊楼,家里收回的东西再也没有霉变了。为此,我感到了无比的幸福,我还多次在小伙伴们的面前炫耀,并邀请他们来参观我家的房子,我们楼上楼下的捉着迷藏,时不时地站在吊楼上眺望着远方的美景,就像检阅一样,好有仪式感。
如今,家乡的老屋已坍塌,也许当年的一切会渐渐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这不禁令人感到一阵怅然,但我的记忆会被风儿的影子永远吹醒着。老屋,凝聚了父母亲太多的汗水与心血,虽然有过苦痛,但她承载了全家人的希望,她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物件,她更是一个赋予了灵魂的家,她给了我们无尽的呵护、温暖与骄傲!曾经的一切,我会用心剪辑,珍藏。老屋,她永远保留在我心中,她永远是那个无可替代的给予我温暖的家。
如果说是“敝帚自珍”,我觉得太轻巧了,是一家农人多年的希望成真的影像,在他们眼中,什么样的高楼大厦可能都无法与自家的土屋土楼相媲美,因为他们亲手建造,有着休戚与共的情感在其中。
曾经荡漾着欢乐的笑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老屋残破了,坍塌了,美的记忆不会因此而消失。不是靠记忆活着,但没有记忆我们活着就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