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饮酒，追求的是微醺。少年饮酒，追求的是酕醄。
　　 唐朝的姚合在《闲居遣怀十首》说：“遇酒酕醄饮，逢花烂漫看。”颇显古代文人风流倜傥。然而，不知为什么，酒这个东西，总是与一些坏人坏事紧密联系在一起，似乎也成为男人作恶的一个标签。至少，它酝酿的不是温婉柔顺，和风细雨，总是和粗俗野蛮，暴戾恣意如影随形。
　　 走进自己的人生，似乎，酒也是一条线索。
　　 我曾是个爱读书的“问题少年”，似乎与酒有一种不解之缘，十五岁，就开始悄悄饮酒。这恰好与孔子“有志于学”的年龄相当。后来，在研究孔子时，我想起自己的少年，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这似乎很诡谲，也很蹊跷。不过，仔细想来，也很符合逻辑。孔子所说的“十五有志于学”，不仅仅指学习，而是立下了学习研究的人生志向，而我也恰恰正是从那个年龄开始，脱离狭隘的学校教育，可以自由阅读，广泛涉猎各种知识，尽管有些零散杂乱，但不失“渊博”，这也为我后来的文化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对于少年来说，醉是一种境界，一种豪迈，抑或一种探险。当然，也是一种英雄气概。少年的酒桌上，没有谦让，敢于喝酒是一种勇敢的象征，一种雄性的标志，一种英雄气概。而躲酒，则成为一种懦弱和羞耻。所以，每饮酒，大都醉得一塌糊涂。其实，这就是少年轻狂。不自量力，是少年狂妄的典型标识。正可谓“少年不知愁滋味”。记得少年时，有一次我与一个哥们对饮，每人面前一大碗六十度散白酒，足足八两。怎么喝？他提议，走了！我自然响应。端起碗对撞一下，响声清脆悦耳，然后仰脖一饮而尽，那叫一个豪爽气派！然后一起颓倒在桌下，烂醉如泥，但绝不丢人。
　　 倘若尚未彻底醉掉，那更麻烦。平素我寡言少语，不太喜欢吹牛胡侃，但醉了却一反常态，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口若悬河，海阔天空，平素读书见闻和感想倾泻如瀑，常常讲得小伙伴们目瞪口呆，无比景仰说“哥，你就是教授”。于是，常喝酒的哥们们不时也叫我“教授”。但我不喜欢这个绰号。因为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就是乱侃，东北话就是“瞎白话”（没有根据，乱讲一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说话知识点或者信息量还是蛮多的。对于那些不学无术，有的连字都认不全的哥们们来说，绝对是别有洞天，大开眼界。
　　 步入青年，就不再那么张扬了，知道有时应该控制酒量。大凡喝到接近酕醄程度即止，绝不烂醉如泥。
　　 其实，酕醄也是最危险的阶段，一般酒后惹事的，都发生在这个阶段。微醺阶段酒力微弱，不足以让人过于亢奋，也不至于丧失理智。酣的阶段也只是兴奋的开始，或者说危险的开始。至于酩酊状态人事不省，绝对安全。只有酕醄最具备各种不安全因素：酒力迸发，血脉贲张，自我膨胀，无所顾忌，视线恍惚，身体麻木，反应迟钝等等。意识上什么都想干，什么都能干，行为上却表现夸张，无法准确到位，结果往往是什么都干不好，甚至倒行逆施，酿成灾祸。
　　 七五年，我下乡到距离城市六十里地的一个小村庄。十六岁开始了知青生活，远离了父母的约束，喝酒更成为一种寻常之事。如果说，少年饮酒就是为了饮酒，目的和手段一致。青年饮酒，饮酒则渐渐只是一种手段，大都有一种社会目的隐藏其中。
　　 那年，下乡的形式由“校社挂钩”改为“厂社挂钩”，就是一个单位或者系统与一个公社对口，其子女都统一下乡到一个公社、一个大队。下乡那天有个程序，在市中心的火车站广场上举行盛大欢送仪式，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蔚为壮观。之后几十辆大客车载满一脸稚气的少男少女驶向农村的广阔天地。
　　 初到青年点，大家似乎都知我在学校社会有名号，喜欢打架惹事，都对我有所敬畏。虽然我年少且身材不够伟岸，但那些往届老青年对我还算客气，不敢对我如其他新青年一般颐指气使。不久，一些其他青年点的哥们陆续来看望我（那时叫“串点”），他们都是城市各区域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凡臭名昭著，浑身散发社会邪气和霸气，让男女青年惊悚恐惧，唯恐避之不及。所以，虽然我尚未有骁勇无敌的建树，但愈加得到尊重甚至崇拜。身边渐渐聚集十几个向往社会，羡慕打杀的新老青年。
　　 甚至连村里几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仰慕城市和社会的青年，也黏糊到我身边。他们也有用途，可以为我们提供丰富的喝酒聚餐资源，譬如两只公鸡，一条狗，蔬菜等等。而且，青年点里规定不得饮酒，我不怕规矩，但怕驻点工人师傅转告我父亲，便出外喝酒，那几个村里青年就为我们安排喝酒的地点场所。
　　 他们都为结识和靠近我而感到无比荣耀。现在看来，这有些可笑，应该是一种扭曲的人生观。但在特定历史时期，却是那么普遍而正常。那时，一个男青年不知道或者不认识几个社会知名混混，简直不可思议。如同一个大学生远的不知道苏格拉底、柏拉图、爱因斯坦，近的不知道祖冲之、李时珍、李大钊一样可笑。即使不亲自参加打架，只要能讲述几段著名战例，绘声绘色描述激动人心的打架场面，就足以让他人钦慕不已，同时赢得敬重。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少年叙事，充满惊悚和荣耀。
　　 于是乎，喝酒成为常事，不出工，睡大觉，去别村青年点打架，抓鸡捉狗等等不绝如缕。大队领导、驻点老贫农代表和驻点工人师傅代表，都把我视为能引发事端的隐患，给予格外关注。
　　 好像哪个名人说过，善与恶是一块金币的两面。其实，坏小子未必无所适用。《水浒》中的梁山好汉，大都是“坏小子”，有的，甚至比我还“坏”呢。可上了梁山，也都各尽其能。让我头疼的是，我渐渐有了另一个角色，也可以看成是一桩“美差”。那就是成为女生们的“贴身保镖”，中国古代文人美其名曰“护花使者”。
　　 那时治安不好，女生独行常常会受到社会男青年的骚扰，即使几个女生结伴而行，碰到社会青年挑逗，也难免心惊胆战，如惊弓之鸟。不过，女人大多在保护自己方面心思缜密，社会让她们深谙以毒攻毒、以邪压邪的道理。于是，我被幸运地盯上了。无数美丽的眼睛，无数妩媚的目光便落在我身上。当然，这种幸运着实有些尴尬，不是出于爱慕倾心，而是一种“利用”。不过，这种“利用”十分巧妙，也十分美好。
　　 我耳边不时响起女人甜甜的话语：“默啊，姐要回家，你陪姐呗！”这是相对直白的，还有比较委婉的。
　　 “沙默啊，你什么时候回城”，“小沙，周末回家吗”，“小默，衣服要是脏了姐帮你洗呦！”如此等等，莺歌燕语，妙不可言，但异曲同工。
　　 青年点我最小，所有女生都是我姐。我又往往不好意思拒绝女人的请求，总觉得这是男人应该做的。读了那么多的侠义小说，无论李逵还是罗宾汉，甚至冉阿让，总有一股英雄侠气澎湃在少年心中。可这并非我的责任和义务，为此，我曾小小苦恼过。毕竟，鲜花无数，朵朵娇艳，尽管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美差，可一朵朵护送，不能折了蹂了惊了吓了，也不啻一种苦恼。似乎，这是另一种版本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那些日子，我身边美女如云。三五天就回一次家，母亲大为诧异。因为不仅怕我不安心青年点生活到处惹事，还要搭上往返路费。后来，父亲解开了这个谜。有的女生腼腆，不好意思直接请求我陪同，便告诉家长。父亲都在一个单位工作，便辗转央求我父亲。于是，肩负着父辈的嘱托和期望，我不得不认真履职，踏上了“护花使者”的道路。
　　 其实，我也乐得常回家，一是依然留恋城市生活，二是我不会洗衣服，所有内外衣都要积攒起来一齐背回家由母亲清洗。后来外衣由几个比较贴近的女生帮忙清洗，内衣照旧塞进包里背回家。
　　 母亲倒是高兴。下乡前，我领回家的清一色半大小子，个个奇装异服，调皮捣蛋，现在清一色的漂亮女孩。她总是笑眯眯地对我流露出赞赏的表情，仿佛我是威武男神宙斯，身边总是围绕着绝世美女，也仿佛我已然是成熟壮汉，懂得男女之情，成人之道了。她在肯定我之后，便会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女孩身上，眯着眼睛笑吟吟打量来家里的腼腆女生，看到喜欢的还要摸摸头发拉拉手，还要打听人家的年龄，亲近得让我和女生都脸红。母亲尤其对那些个子高挑，身材娉婷的女生更是关注。她总觉得我的个子矮，将来应该找个高个子女孩做媳妇。背后，我埋怨母亲，她却说，合适的就挑来作我儿媳妇。我吓得大惊失色，哭笑不得。那年，我不满十七岁，还真怕妈妈给我弄个大姐姐般的“童养媳”在身边管着我。
　　 在青年点众多女生中，我最愿意陪同的，是我们的点长，一个长我三届，也大我三岁的女生。
　　 她长得很美，很古典，像古装书里那些窈窕俏丽的画像。鹅蛋脸，眼睛又长又大，眼梢微微上挑，有点像狐狸。所以她的绰号是“小狐狸”。她脸上还有几粒浅浅的雀斑，美得古色古香，常让我想起《红楼梦》插图里的那个林黛玉。她说话语声轻柔，说话时也常略微歪着脖颈，脑后的马尾辫就摇来晃去，摇得让人心醉。她一摇，我的心就开始跟着摇，不由得想起书中常看到的一个词“心旌荡漾”，还真有那个意思。
　　 那时女孩在社会上的危险程度与美丽成正比。越是漂亮的女孩，越容易受到那些社会混混的骚扰，围追堵截是寻常之事。据点长说，有一次她自己单独回城，在火车上就有两个男青年说要跟她搞对象，吓得她跑到另一节车厢，那两个男生居然也跟了过去，好在车厢里人多，也好在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下了车便头也不回赶回家，一进门还咚咚心跳，紧张不已。
　　 只要点长张嘴，我便无不应允。这不是因为好色。而是我喜欢她那种轻柔娴静的样子，像一个温婉体贴的小姐姐，给我带来一种宁静无邪的美。作她的护花使者，不仅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荣誉。那时，我应该算是一个不太让家长和青年点驻点老贫农代表、工人师傅代表以及大队领导省心的“问题男孩儿”，尽管如此，对于能够陪在一个美丽端庄的女孩身边，还是觉得无尚荣光，毕竟，她是优秀女孩，绝对正面的形象。当然，这也引起诸多男性老青年的忌恨。当我们并肩走出青年点或回到青年点时，会吸引许多异样的目光。从他们那些刻薄的话语以及嫉妒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懑和不平。这没有令我气愤，反而觉得惬意。因为，在她心目中，我可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我喜欢被女人依赖。
　　 在回城或者返乡的列车上，她就坐在我的对面，略微歪着脖颈看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致，偶尔会扭过头来看我，马尾辫子一甩，嘴角一牵，露出浅浅的笑意。我便慌张起来，蓦然一阵脸红，因为我常常也在悄悄注视她。她腮边缀着两粒小雀斑，在近乎清澈透明的肌肤上那样精致而灵动，让我总想伸手去触一下，可始终没有伸手。其实，我真那样做了，估计她也不会生气，但她肯定会脸红。有时，她会用指尖戳戳我放在座椅中间台面上的手，严肃地说：“以后不要喝酒了呀！”我便嘿嘿一笑，也会负疚般地垂下头。我总是这样，在美丽的东西面前腼腆，有时甚至手足无措。可心里美滋滋的。她那故作严肃的样子，在我看来并不严肃，倒是有些欣赏的意味。所以，我根本也就没有戒酒的想法，倒是继续肆无忌惮地饮酒，惹祸。大概是想由此来引起她的注意和嗔怒吧。男孩总是在喜欢的女孩面前顽固地表现自己恶劣的一面。或许，这也是一种懵懂的爱吧。
　　 其实，女生们对我确实都很好。她们回家带回的各种好吃食品，都不忘塞给我一些。甚至我喝醉了酒，呕吐弄脏了被褥。女生也会毫不犹豫帮助拆洗。一次，我在女生宿舍看见地上一个大铁盆，里面泡着我的被罩，水面上居然还漂浮着蔬菜等呕吐物，散发浓烈的酸腐味儿，一时羞惭不已。两个同届女生倒不介意，说说笑笑就洗干净了。我不愿说一些漂亮的感谢话，但心里默默感激这两个女生，对于她们的困难，在所不辞。遗憾的是，做“护花使者”时间并不很长，大概三四个月光景吧。不过我尽心尽责，确保一路平安，所以，即使卸任了，也问心无愧。
　　 那个秋季的一天，邻村几个下乡青年在下火车后的乡间小路上，言语轻薄挑逗我们青年点的两个女生，一个女生回来后大哭起来。我和几个男生正在喝酒，听说后怒不可遏，抄起家伙趁着夜色和酒气直奔邻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几个男生，反正见到男生就打，把那个青年点一顿打砸之后扬长而去。这件事闹到了县里，县知青办派人下来调查，最后，我们几个男生给予对方人员伤亡和损坏物品的赔偿，并在青年点大会上做检查。之后，我就被母亲关在家里，一直没回青年点。不过，这段时间，倒让我得以安心读书，哥们们知道我爱读书，便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批各种书籍，新的、旧的、横排版的、竖排版的，现代版本的，线装的，中国的、外国的，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甚至还有计划生育知识小册子。我也不管是什么书，只要有汉字就行，每天埋头读书，倒也十分充实。
　　 半年后，部分省市恢复高考制度，下乡青年们奔走相告，我也让一个男生替我报了名，然而，村领导根据我的一贯表现，明确表示不允许我报名。父亲便找到了公社知青办，知青办主任自然知道我这个全公社有名的刺头儿，但他原本好像是教师，清楚升学对于一个孩子一生的重要意义，又因为我的情况也不在限制高考条件之内，就与书记沟通，允许我报考。我猜，那个村领导肯定在想，就凭你也报考？不自量力，滥竽充数！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睥睨的目光，他一定把我当成“滥竽”了。
　　 人生诡谲，就像一块抛出金币，在地上高速旋转，谁又能在金币的闪光中，判断出哪一面朝上呢？出乎村领导的预料，我居然考上了。当然，这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我自己。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我如坠云雾之中，意识一直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甚至怀疑人生的真实性，觉得这是一场虚构，一本小说的悬念，一个酒后的遐想，一个足以令人乐掉大牙的笑话而已。
　　 但有一个人笃信我会考上，那就是父亲。知子莫若父，真是一句至理名言。他不仅给了我生命，为我推开一扇通向这个世界的门，也为我打开一道迈向另一番美好人生的门。我那时始终觉得对不住他，庆幸的是，在人生的关键节点，我终于没有让他失望。
　　 整个青年点，近百名下乡知识青年，有五六十人报考，被录取两人，我是唯一一名男生，另外唯一一名女生，就是摇着马尾辫，长着雀斑的女点长。我考上的是市属师范学院，她考上了省属一家综合大学。
　　 每个人生都是一条线段，无数人生交织在一起。有时各走各的，有时有所交集，也有时会重合。后来，青年点的同学大都没了联系。我们走出一段历史，又走进另一段历史，如同一道道河流，生命就这样漂流着。青年点那段经历，也只是一种生命中短暂的交集罢了。
　　 我现在依然饮酒，不过，已然没了青少年时代那种豪情壮志，只是浅斟淡酌而已。如果说，我的青少年是血脉贲张的黄河壶口的浊浪激流，那么，现在的我就是一碧万顷的洞庭湖，“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可我还是经常参加一些朋友聚会，沉浸在一种酒香的氤氲之中，陶然自乐。我端着杯盏，微微笑着在酒桌上逡巡，注视着一张张红润的脸庞，从中寻觅自己往昔的影子，忆着一段段往事，在心里咀嚼生命曾经的痛苦和愉悦。我有资格回忆人生了，有时记忆也是一种酕醄。
　　 当然，我也常常记起她，那张有雀斑的脸庞，那条摇摆的马尾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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