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7岁，身体急速蹿高，腰杆却细得两手就可以卡住。我的胃口大张着，像一个无底洞穴，似乎什么都可以吃下。但眼前一片赤地，山岭光秃，鸟兽无影。山里的人们穷到红薯和窝头都填不饱肚皮，办喜事的正餐是小米干饭加咸萝卜丝，一瓶白酒能绰绰有余地打发掉全村所有前来贺喜的人。我在乡里读高中，课本薄薄的像村里贫瘠的土地和枝头干瘪的桐叶。望着课本我时常发呆，想那要是一张面饼该多好，即使再薄，缺油少盐，没有葱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三口两口吃下去。 
　　 我大概也属于那种不甘平庸的人，总想着有一天显露出自己的能耐。十多岁开始学编筐，河边那些橡皮筋一样柔韧的柳条在我少年的“纤纤玉指”下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筐、篓、篮，自己用不完送给街坊，赢得一片夸奖。后来吹横笛，一个人独坐河边，傍着晚风，就着月亮，吹出一曲又一曲的革命歌曲。那笛音在山村的夜晚绵长而悠远，是否吹动了哪位少女的芳心终未可知，至少附近一大片夜虫停止了它们单调的歌唱。再后来学养兔，满院子的黑兔白兔一见我便围拢过来，前呼后拥，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位精神领袖。但兔子有一种危险的爱好，没事了就喜欢掏洞，把院子掏得天翻地覆一般。
　　 上了高中我就琢磨着应该给家里挣一笔外快，聊补缺油少盐之炊。上次大舅从姥姥家来，说东边（姥姥家那几个平原县被统称为“东边”）小猪的价钱比这边高，鼓动我带一窝猪崽去那边贩卖，一头小猪赚个三五块钱不成问题。算下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那天我给学校请了假（其实那时候的学校也不怎么需要请假），用东借西凑的二十几块钱在集市上买了一窝小猪，居然有十三头，分装在两个篓子里，再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当然，事先我像个成熟的商人那样，背着手在集市上考察了一圈，认定这家最便宜之后才决定买下的。姥姥家离这里二百里地，第二天那里有一个不小的“集”，我必须当晚赶到那里才成。
　　 只是我的自行车，那辆常常被同学们嘲弄到桌上耍杂技的自行车，是整个行动中最脆弱的环节。它属于那种“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代步工具，此前还从未出过远门。好在事先我第一百零一次把它修整了一番，加上母亲临走塞给我的两个红薯面窝头，我完全有信心一直赶到目的地，人和车才一齐散架。 
　　 先是下一个陡坡时，自行车的一块闸皮被磨飞了，害得我差一点钻进一辆大卡车的肚皮底下。后来便不停地掉链子，每走不远我就得停下来安装一番。再往后更麻烦，自行车爆胎了。问题出自后轱辘里那条千疮百孔的内胎，我对它太熟悉了，以前隔三差五就把它掏出来补上一个补丁，使那内胎看上去像一截可怕的长满了疙瘩的肠子。 
　　 到一个修车摊修好车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猪崽们在两个篓子里异口同声地吱吱叫唤，它们不会被渴死饿死吧？我挠着自己的脑袋，无奈地走进了路边的一个车马店。还好，店主很干脆：“你住一晚吃一顿两块，猪住一晚吃一顿也是两块！”不算太贵，我只有接受。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撩开被子，我才知道什么是车马店了。褥子脏得看不出本色且不说，单看那被头，黑得发硬，硬得发光，光得发凉，跟现在抛过光的黑皮鞋毫无二致。我试图把它翻过来盖，结果发现此一面完全是彼一面的翻版。 
　　 第二天上午我蓬头垢面地赶到大舅那里，大舅掀起篓子一看，立刻脸色大变，张口就把我骂了个人血喷头。“你买的这也叫猪？你长眼是让出气啊！你瞧瞧……”大舅气得手哆嗦着，重又掀开那篓子，“一个个尖嘴猴腮，皮包骨头，这是猪？这是一窝老鼠！”我只有嗫嚅着辩解：“便宜，才两块多一个……”大舅赌气说：“那就去吧，到集市上看看哪个瞎子傻子会买你的猪吧！” 
　　 集市在十里外的一个公社。刚入集市，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牛犊一样从人缝里钻出来，一头撞在我的车把上，眼见那殷红的血从额头上汩汩而出，周围人群大乱，那孩子的家人也旋即赶来。大舅此时也顾不得训斥我了，赶紧给人家说着好话去药铺给孩子包扎。我像个傻子似的钉在原处，心想倒霉的事为什么要连成一串发生呢？看来我真不是做买卖的命。从药铺出来，大舅又托了个熟人，给人家掂了几斤油条登门说合，这件事才算了结。
　　 此时已过中午，集市上已开始出现人气下跌的趋势，我们方才揭开猪篓。大舅扯着噪子大喊：便宜啦，小猪三块钱一个！我有意提醒大舅卖价太低，又一看大舅满脸怒气，便不敢吱声。他的喊声还真招来了一群买主。奇怪的是那些人差不多说着一样的话：这是哪来的猪啊？长得这么玄！我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这是山里的猪，长得玄，能吃苦，好养活。多数人摇摇头走了。幸好那时大家都缺钱，也就有像我一样图便宜的，掏三块钱买上一只权且回家养着。快散集的时候，这窝苦命的猪总算各有其主了。我迅速算了一笔帐，如果不算回程的费用，我这一趟买卖基本上也算扯平了。倘若不是修车、住店、孩子撞头这些意外，兴许我还能为母亲赚回一个月的油盐酱醋开支呢！ 
　　 这是我平生从事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惟一的一次正宗买卖，收益归零却惊心动魄。后来我长期与书本打交道，同商业贸易之类再也没有交集。
　　 成家之后，我发现我特别不喜欢进商场，不喜欢购物，尤其见不得讨价还价的场景。有人说，是男人就不喜欢陪女人逛商场，因为他们害怕不停地掏腰包。对我来说，不仅是囊中羞涩，更主要的是心里没底。一进商场，一遇商人，我就莫名地心虚，惶惑，好像走进的是一个鬼市，到处都是鬼火，流通的全是鬼话。某次我乘出差外地的良机，壮着胆子从集贸市场给家人买回一件白底碎花的布衫。到家后，家人高高兴兴地抻展来看，却见那漂亮的衬衫脊背处裂开着一道惨不忍睹的口子；再如我花费一笔重金，从省城买回一双据说能治疗百病的理疗皮鞋，待穿时才感觉不大对头，原来它们不是一双而是一顺，两只鞋只配穿在一只脚上。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太多的事实证明，商业交易是我的短处，我必须把自己未来的发展定位在经济贸易之外。
　　 至于那窝遭人冷眼的小猪，许久之后都让我怀念于心。尤其后来我见识过野猪之后，到瘦肉型猪养殖基地参观过之后，我越发认识到那不是一窝普通的庸俗的猪，那很可能是一个珍稀品种，兴许它们原本就是野猪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