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夏日的傍晚，一轮清冷的弯月当空。我站在路边那三棵与我同龄的银杏树下乘凉。银杏树虽没了春天的生机，但枝头却是绿叶茂盛，我从枝巅边沿仰望星空，顿觉有些幽谧岑寂。再低头看江水中，弯月却在搖影中荡漾。却荡起了当年悠远而又在咫尺的原野，那山川野绿中，便忆起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诗句，形容这个月明星空的夜晚最恰当不过。
　　 见到这树这江这田野，如烟的往事一瞬间从尘封的记忆中打开，仿佛又回到当年，我曾经当社员刚参加集体劳动的岁月中。其中的二、三事让我记忆犹新。
　　 六十年代中期，父母怕我干农活辛苦，送我去镇上学手艺，当我学成裁缝归来，本该可以大展宏图。可初次开张，人们还没见着我手艺如何，对我还不甚了解，信任度还不够高，所以生意清淡，收入甚微。
　　 我已年满十六岁，应该成为生产队劳动力了，劳动力就必须参加生产劳动，这是当时的规定，无论男女，满十六岁都得占劳力。若有手艺，可以给生产队交副业款，队里有相应规定，每月可交二十元现金，交了钱可按同等劳力记工分。可我交不上小队规定的副业款，只能参加集体劳动了。
　　 第一天参加劳动，只见前面走着男男女女的社员。虽是见过的熟人，但印象都不是很深，没像今天这般走在一起细看过，队里的这些人无论年老年少，无论男人女人，除了青蓝黄灰四色衣着，服装的变幻不外乎男女便装。仔细辨别，除了五十岁以上仍穿便衣外，男青年多为穿两类服饰，一是四个袋的中山服，二是民军服。
　　 女人穿着一色的斜襟便服，年老的一些女人衣服显得宽松些。但年青女人却不尽相同，那收过腰的便衣，把她们的腰肢趁托得很好，显得别有土家族风味。
　　 而男女穿的裤子却不一样，男人裤前面开口，而女人裤开口全都在右侧，是男裤还是女裤，全都一目了然。
　　 女人头上多数包着或青或白两色布帕子，青一色长发全盘绕着收在布帕里，活脱脱土家女人形象。年老的男人若穿上布纽扣便装，头上包裹着布帕的，吸烟人再把烟锅倒插在头顶旁布帕里，那也是土家汉子的标准形象。
　　 我扛着锄头，没有多想，急匆匆跟上，不太习惯地跟着大伙上工。那是在冬天，刮着阴冷的风。社员们有扛锄头的、有拿钢钎的、有肩上扛着扁担撮箕的，大家谈笑风生，向蚂蚁般弯曲地走成一条线，走向上工的转转河。
　　 转转河由佛宝山发源而来，将一汪沙滩围了半个圆圈，然后才离开奔向远方。半圆圈中有五六亩大面积未开垦成田，里面成堆的鹅卵石、斗大的粗砂石夹杂在各种刺丛间。
　　 今天的活儿就是把河改道成直线，让它永远别再绕弯子走了。然后开垦被河水围困的这一片河滩，河滩堆积着多少年形成的乱石沙滩，如今要将这荒滩改造成良田。
　　
　　 二
　　 全队不过四十多个劳力，男多女少。像我这样刚参加劳动力的只有两三人。我从没干过农业活儿，一开始下地缺乏经验，开始干活便老老实实地、卖力地刨着石头泥沙。尽管天气阴冷，身上不一会儿便冒出了热汗，豆大的汗滴开始从脸颊滑落。
　　 劳动中，老社员们不慌不忙，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或是笑话连篇，或是频频赞叹，乐观自若。我刚参加劳动，与老社员没得话聊，更不习惯拄着锄把与人讲话，也不好意思停下手头活儿听别人摆龙门阵，只能不停手地干，唯恐人家瞧见我刚开始干活就偷懒、不认真。即使有人偶尔问起我占劳力了？是。我最多不超过两个字便答复了。
　　 好在王颐(化名)已干了两年，他见我只顾闷声干活，便主动过来搭讪，并告诉我农业活儿看似简单，真要懂得怎样干还有一个过程。我从他这里知道，干活是长久之事，若使用蛮力，不多久就会干不动了。所以，干体力劳动得把力气悠着点，成了劳力，就得往长远考虑。
　　 我记得最深刻的，是他说过的，干活重在一个“巧”字，使巧力干活可以减轻劳动强度。比如挑担，如果挑着跑，不一会儿就会累倒。要是压在肩上慢行慢走，便可干活不累。最好是要学会干手头活，比如用牛犁地耕田，那才是省力的活儿。手握犁把手，跟在后面走，一走几个来回任务就完成了。要学会技术活儿，人才不会吃亏。不然硬挑硬挖，一人干五天也不如一头牛……
　　 我不知他向谁学的，但他说的尽是经验之谈，给我上了一堂经验课。我才知道，原来当农民真不简单，不是与生俱来就会的。要想当一个真正的农民，还得向内行学习，还有个磨砺过程。
　　 够意思，第一天是他主动教我这些常识，现在想起来他是关心人的好人。有了王颐介绍经验，我干活轻巧了些，还不时地停一下听他们摆龙门阵。于是，我便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干着听着，不觉时间便到了歇气时。在这短暂时间里，有的妇女们要忙着回家给孩子喂奶；勤快的男人便钻进自留地干活。干自家自留地的活时，他们像变了个人，变得生龙活虎，锄头像雨点般挖自留地。趁这短暂的歇息干点私事，干自家自留地的劲与在集体干活仿佛换了个人。
　　 现在想起来，这些现象是乎极端，“干集体时是过混，干自留地时不要命”。这是当时大队党支书的总结，批评社员出工不出力的现象。
　　 王颐和我都不管家事，搁着锄头扁担坐在河边聊白。那边也有几个老女人拿出鞋底干针线活儿，手里纳着鞋底，口里摆着自家琐碎事。张大妈说，小猪儿又有点拉稀。许大妈说，我家的猪儿也是。于是，大家相互的介绍着如何治猪崽拉稀的经验……
　　 歇过气，队长的哨声吹响，大家又陆续地聚拢来开始干活。我也不像开始时那样实打实的卖力，集体活集体干，我又何必不顾身体。我便开始采取折中主义，干活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保持不积极也不落后的风格。
　　 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大家全都丟下工具，争先恐后往家赶，生怕落在了后面。
　　
　　 三
　　 干了一天下来，挑土石的进度不大，张支书发现大家怠工很不满意。可他干活却是认真的，他是想自己起表率作用吧！但社员们却视若不见，摆家常的照摆不误，大家依然都慢悠悠地干着，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打不起精神。
　　 张支书是本队人，大队领导班子分工时，他主动承担驻上面靠山的几个贫困队。今天他来参加本队修田，发现大家干活懒懒散散，消极怠工严重。收工时给队长说道，这个河像这样修下去怕是三年也难修成，通知今晚开小队会，我们要整顿思想作风。
　　 吃过晩饭，开会的哨声已经吹响，大家陆续地来到晒屋里。以队长为首的贫雇组长、会计、妇女队长、民兵排长等队委会干部提前到来，在晒屋中央燃起了圪蔸火。一开始火堆冒着滚滚浓烟，一会儿火苗便窜出了柴堆，带着噼啪声飞溅着火星，照亮着整个会场。
　　 开会前社员们说笑着坐在火堆周边。老烟农带着长烟杆，裹上烟卷按进烟锅里，然后放进火堆边点燃，口里吐出烟雾，伴随着火堆冒出的浓烟散发出来，熏染着整个会场。同时夹杂着男女社员打情骂俏声，和高谈阔论声……
　　 这时，张支书问张队长，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吧。支书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打断大家的谈话给队长提示道。
　　 队长磕了磕烟锅上的烟灰说道，你们看哈，今晚开个社员大会，虽然说冬天是个农闲季节，为了来年增产增收，我们当前最重要的是改河造田工作，要想吃饱肚子，就得改造和增加水田面积，所以大家干活时要做到‘缺牙巴吃线粉——不得松力’。这个冬天我们要大干快上……
　　 队长讲完了，这时支书发表讲话，你们小队阶级斗争就是复杂，是不是啊？为什么有出工不出力现象啊？而且这么严重，是不是，就因为有少数人在当中破坏生产，说什么‘集体搞不搞好都是鸡巴不蛋，是不是啊！那点自留地才是命根子，有的干自家自留地不要命，干集体时当歇气，说明白就是混日子。出工时锄把都快撑断了，啊是不是……
　　 支书严肃的讲了近一小时，他的话含沙射影地批评了那些刨私为己的人，伤人的话、挖苦的话、难听的话都有，引起个别人记恨在心，以至后来遭造反派揪斗。
　　 当然，少不了对我也做出了批评，某某某才学干活就学偷懒，好的不学，尽跟着别人鬼混，啊！是不是啊……
　　 会议最终，研究出提高效率的方案，明日挑河里泥沙，凭过秤数量记工分，决定由保管员过秤，记工员记账，这样来提高劳动效率。
　　 第二天，果然见效快。女社员拿锄头上泥沙，男社员带上扁担撮箕挑。不用号召大家自然地忙开了。男人们争先恐后生怕落了后。比较昨天效率增加了三倍。照这样干下去，不出一月这转转河就可开通，沙摊可开垦成良田。
　　 这次却苦了我，我毕竟是男人，是男人就得去挑，不好意思跟在妇女堆中搞手头活儿，只好硬挺着拿起扁担撮箕夹杂在男人行业中挑泥沙。
　　 收工回到家里，扒开衣服看肩头，已是红肿一片，夜里疼痛苦不堪言。从那时起留下后遗症，直到现在，但凡变天还隐隐作痛。
　　
　　 四
　　 没过多久，春节来临。为严防敌特在节日期间搞破坏，公社照例要开展一年一度的民兵大训练。要求每个生产队派两名代表参加培训，我有幸被队里选中。其实是支书的提议，他把我列入培养对象之一，队里的年轻人中，还有一个吴全也是他培养的人选。
　　 没想到支书会把我作为培养对象。由此一来，我又对他产生了新的看法，那晚他点名批评我是为我好，是纠正我的落后思想，为我将来的前途着想。从此我又多了一个民兵身份，高兴得我一夜无眠，早早起床梳理好，然后同吴全参加公社民兵训练去。
　　 那时行政划分是县以下设区，区以下设公社，我们龙头公社下辖四个大队，每个大队差不多来了一个排的民兵骨干。在武装部袁部长亲自主持下开展训练。
　　 训练地设在小学的操场里。每天早起晩归，中午管吃一顿饭。
　　 第一天上午开动员会，公社张书记讲话。然后由武装部长具体负责开展军事训练。
　　 武装部长是从部队转业的。他留着平头，没穿军服，而是恢复了劳动人的本色，上身穿一件老式兰咔叽对襟衫，下穿西装裤，脚穿解放鞋。一脸严肃又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话，为什么要开展民兵训练，如何训练，及训练内容。
　　 为什么开展训练？就训练的重要性他足足讲了半天。这半天里我们习地而坐，坐得屁股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开完会便是吃中饭了，多数人都是参加过训练的老兵，他们风风火火把盆里的炒肉片一扫而光。动作是那样娴熟、敏捷。而我和吴全是第一次参加训练，吃这顿饭没跟上节奏，部长见了说我们新来的动作缓慢，吃饭都不积极，练兵时怎么能跟得上来。没吃到菜反而被部长一番呛白。
　　 吴全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两句明天中午这般这般。也是，今天没吃好，下不为例，第二天不积极对不住自己的肠子。上午开展队列训练，半天以后又是吃饭时间。鉴于昨天的教训，今天我们直接就来到菜盆边。等到老兵到来时，盆里的肉片早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可这回我们又受部长批评，都是战友，没有集体观念……
　　 几天训练下来，便进入实战打靶阶段。我从小喜欢枪，这回能够真枪实弹训练，内心很是兴奋。
　　 靶场设在双星水库，参训民兵全都来到水库岸边。水库对岸百米山脚下早已设好了靶位，一排五个靶牌。每次上五人打靶。轮到我了，在排长口令声中卧倒，持枪、子弹上堂、瞄准蒋光头、射击！我连忙瞄准，扣动板机，连发了三发子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强烈地跳动着。不知几时，区武装部长站在了我身后说道，不用看你肯定吃了个烧饼（零）。
　　 我说，部长，何以见得？
　　 他笑着道，看你的心还在跳，脸部肌肉也在抖动，我就知道你吃烧饼。因为我第一次也是这样，好好练，下次一定能打好。
　　 他真是老手，果然被他言中，我真的吃了烧饼，可部长没有批评，反而给了鼓励，我好感激。
　　 最后一天下午，突然有社员前来报告；发现有敌特分子降落在交椅台山上，需要调集全体民兵搜山捉拿敌特分子。于是，在袁部长的号令下，参加训练的民兵分成四组队形，从东南西北进山合围。
　　 围了大半夜，特务终于被交椅台大队的民兵抓住，特务被押出山来，只见他脸上涂着油墨，洗净后原来是交椅台民兵连长扮演。我们才知道这也是在训练范围中。
　　 几天训练结束时，公社书记作了重要讲话，他说，其实，这是战前训练，真正的实战还在后面，帝国主义与蒋介石及国内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
　　 自从当上民兵骨干，训练结束回到队里，除了白日里挑河平田，便是组织起小队的所有民兵，凡贫下中农的年轻人，每天早晚全都集中在晒谷场开展民兵训练。早晚训练杀声震天……
　　 月光之夜，我站在银杏树下，仿佛晒谷场上喊杀声仍在继续着，对面的转转河也早已变成良田，而我肩上的疼痛不时地提醒着，虽然落下病痛，但劳动也是光荣的。当你走出山沟沟之后，便要时时珍惜后来的时光和将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