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马屿婆(散文)
一
马屿婆,老家在马屿,今年八十有七。年轻时模样清丽,为人贤惠,精明干练,加之又是一个高小毕业生,知书达理,一口纯正的马屿腔,说得犹如逶迤的青山般宕荡起伏,音好听,模样好看,让人肃然起敬。现在,虽一头银发,老态龙钟,但依然目聪耳明,思维清晰,戴上老花镜,尚能穿针绣花,亦可上网淘宝,奇老太一个。
她膝下有四个女儿,个个长得如花似玉,其中三个在机关工作,夫唱妇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村子里,人人都说她命好。可马屿婆说,她的命一点都不命好,比黄樑还要苦。
半年前,我在老家遇到她。她正坐在家门口望着天空发呆。
我说,马屿婆,你好!礼节性的问候。
她的视线从天上的云朵上收回来,瞧了我一眼,脸上顿时像晚菊一样盛开,笑道,哦,是小亮呀,很久没见你回老家了,你都成稀客了。
你在干嘛?
我在想事。
你想啥事呀?你好吗?
我在想心事,我很不好。
我诧道,瞧你老说的,你是咱村最有福气的老人了,咋说不好呢?
唉,她叹了口气说,人人都说我命好,可有时想想,我的命比黄樑还要苦啊!
我说,你又在想杨风了?
杨风是她的小儿子,二十几年前出车祸走了。
她说,我当然想他,但我不是为了他。
我说,那你是在想杨龙公?
杨龙公是她丈夫,一个小学退休教师,也死了很多年了。
我当然也想他,但我不是为了他。她指了指身边的小竹椅说,小亮,你坐下来吧,阿婆跟你说件事,请你帮阿婆出出点子,参谋参谋。
她遂跟我说起了她的二女儿杨柳。
杨柳我认识。想当年,她长得像春风杨柳,柳叶眉,柳枝腰,走起路来微风摆柳似的,一绺绺秀发垂至腰间,像柳条儿,是全村的头号美人胚子。美丽,是女子的一种致命武器。但杨柳还拥有一个比美丽还要厉害的绝杀之招——伶牙俐齿。她的嘴巴特巧、特甜、特刁,人称“刁嘴”。
杨柳自小嘴甜,小嘴巴里的舌头刚能把话捋顺了,便说,妈妈,我是妈妈的小棉袄,将来我要赚大钱给你花,建大屋让你住,买飞机供你乘,我要养你,孝敬你,好好地陪你一起变老。说罢,就小鸟般扑到马屿婆的怀里,亲她的脸,抚她的发。马屿婆心头被杨柳灌了蜜,就乐得合不拢嘴,笑成一朵在浩荡春风里盛开的牵牛花。
于是,马屿婆就对杨柳另眼相看,把她当成掌心上的月光佛,小心肝、小宝贝似的护着她,疼着她。家中所有好吃的,杨柳吃,家里买的新衣裳,杨柳先穿。总之,杨柳想啥,马屿婆就给啥,除了天上的星星摘不下来,其他的全是0字后面加个K。
二
稍微长大一点,杨柳就从蜜蜂儿变成了刁嘴。当着马屿婆的面,她装小兔子乖乖,一旦马屿婆不在,立马就成为一个嚣张跋扈的母夜叉。
她小她的大姐杨叶一岁,却时常学着马屿婆的腔调对杨叶指手划脚。杨叶在洗碗,她说,你个“死人笨”,怎么连个碗都洗不干净。杨叶在烧火,她说,你个“不响屁”,满灶间都是烟了,你在熏猫狸吗?
秋日,她跟杨叶和小弟杨风到山上去拾柴禾,管自躺在岩坦上晒太阳,看流云。蓦然,她看到山上一棵野柿的树梢还吊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就叫杨风爬上去摘给她吃。柳风像猴子般爬到摇摇晃晃的树顶上,一个不小心,迎头坠了下来,轰然一声,额头就像被马蜂咬了似的,凸起一个红柿般大的紫青疙瘩。
回家路上,杨柳一溜小跑先赶回家,贴着马屿婆的耳根说,阿妈,不好了,杨叶不听我的劝,硬是要叫弟弟爬到树上摘柿子,把弟弟摔坏了。
杨风才是马屿婆真正的宝贝心肝。马屿婆听了,这还了得。杨叶挑着一担柴禾,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刚回家,马屿婆就气呼呼地上前给杨叶一个大嘴巴。杨柳躲在一旁偷着乐。可怜的杨叶未来得及弄清为何挨揍,嘴角便开了花。待马屿婆搞清原委,杨柳早就溜了。
杨柳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杨龙公的头上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一夜之间,杨家从天堂坠入了地狱。马屿婆决定,让杨叶缀学,让杨柳继续念书。杨叶很想读书,死活不从。马屿婆说,你想读书可以,但得去给人家当媳妇囡。杨叶说,只要能上学,当媳妇囡就当媳妇囡。马屿婆无奈,只好带着杨龙公到江西做裁缝,供她们继续上学。
杨柳高中毕业两年后,杨龙公平反了,从江西鹰潭还乡继续当教师。彼时的杨柳年方十九,正值花样年华,长得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乡人皆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一天到晚,像一只花蝴蝶,在外面四处飞。杨叶在家里一边做家务,一边复习,面容憔悴,一脸菜色。
次年,杨柳嫁了人。杨叶凭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师范学院。
杨柳的丈夫是当地的一名流,三十未到,便位居县机关某局的副局长,前程似锦。杨柳的人生犹如杨柳遇春风,甚是得意。她很快就进入一国企工作,手捧铁饭碗,脚踏四边风,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羡慕死个宝宝,马屿婆甚感欣慰。
但好景不长,结婚未到一年,两人就离了。
不怪任何人,一切祸端皆出自那张刁嘴。
杨柳的嘴巴太刁了。一是好吃。不管在家还是在外应酬,专挑好吃的。一道菜刚端上桌,她就拿起筷子像掰蟹般掏个遍,吃鸡挑鸡腿,吃鱼挑鱼眼,谁见谁烦。二是好事。那张嘴像麻雀,终日不闲着,口水满天飞,四处传播小道消息,那个长那个短的拨弄是非,没人敢搭理她。三是好斗。说话不分场合,不讲分寸,活生生一只披着人皮的刺猬,出口就伤人,在单位,没有一个同事是能跟她合得来的。
他丈夫一看娶了个桃花脸、马蜂心的妇人,断然定夺——拜拜!
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转眼间,现在马屿婆年且九十,已到了杨柳兑现当年承诺的时候了。然而,杨柳根本就反脸不认账,而且不知廉耻,大逆不道。
马屿婆简要地向我说了杨柳的事,我又将其扼要地归纳一番,得出了一句话:现在的杨柳,不可理喻,她不是刁嘴,而是毒嘴。
杨柳至今一直单着,但身边并不缺男人。她的男朋友像走马灯似的,不断地在轮换,有本地的,外地的,绝大部分是从网上恋来的。但凡每勾上一个男人,她就往娘家里带,说这是新姑爷,非得让马屿婆送红包不可。
马屿婆对其行为极其反感,就数落她说,杨柳,你不能破罐子破摔,不要把那些野男人往家里带,祖宗三代的霉都被你倒光了。
杨柳说,你个死老娘一点都不知道我的苦,我是人,又不是木头,我不去找男人,难道你想让我像你一样守活寡吗?
我对马屿婆说,杨柳姑姑这话确实说得太离谱了。
马屿婆说,这还不算什么,更气人的是她天天在催我卖房子。
马屿婆现住在一幢两层三层的洋房里,价值确实不菲。
我说,她催你卖房子是何道理?
她炒股亏了很多钱,叫我把房子卖掉给她还债。马屿婆说,唉,都怪我不听圣贤的话呀!韩非子说,树柤梨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我是遭报应了。我气不过呀,我得想个法子好好治治她。
我说,你想到办法了?
马屿婆把头伸过来,轻声地跟我说了一通话。
我听罢,思考有顷,说,行,我帮你。
我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想想小时候,马屿婆待我确实不错,想当年,我没少吃她的零食,参军那年,她还给过我钱呐。现在,老人家有求于我,我必须要帮她。
几天后,村人发现,马屿婆突然失踪了。众姐妹一起寻找了一个星期,杨柳便放弃再寻找了,反倒说马屿婆生前曾亲口许诺,那两间洋房,由她继承,并嚷嚷着要卖了它。
杨叶她们组织人马,利用各种手段在县内外各地继续寻找。
半个月后,四姐妹集中到小洋房,三个在哭,一个在闹。哭的是杨叶她们,她们为找不到母亲而心痛悲伤。闹的是杨柳,她拿出了一份马屿婆签字的遗嘱,来争那洋房的所有权。但杨叶她们认为那遗嘱是假的。于是,双方就吵闹了起来。
就在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时,失踪半个月马屿婆突然出现了。她当场揭穿了杨柳的谎言。
她对杨柳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不该对你娇生惯养,现在我老了,但我想在死之前能再教育你一次,希望你今后能痛改前非。
接着,她向杨叶她们说,这房子,我捐给镇敬老院了,今后,我就到敬老院养老,我这个母亲当得不好,不配让你们养我到老。
杨叶一听,与另外两个妹妹连忙下跪,泣道,妈妈,你这是在说啥话呀,你把房子捐掉我们没意见,但你何必要去敬老院呢,杨柳不愿意养你,还有我们三姐妹呀,我们三姐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杨柳听了,站在一旁面红耳赤的,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前几天,我在县城遇到杨柳,她拽住我说,小亮,拜托你跟我妈说说,告诉她,我知错了,请她也到我家住几个月吧。
我听了,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字——行!
2020年10月13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