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凰】生命无可替代之悠悠往事(小说)
一
沙镇渔村的杜美去世以后,玄德成了四个孩子(之兰、之曹、之寿、之眉)的主心骨。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每家的日子都依靠一亩三分地。地里刨食的人们起得早,天不亮,玄德就早早起来,去地里干活。村民认定一个朴素的想法,人勤地不懒!玄德家春天收割麦子,夏季收割早稻,中稻、晚稻,一年四季轮流耕作。孩子们勉强吃饱肚子。
村里修路了,是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土地承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紧密,你种你的地,我收我的谷。偶尔交集的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玄德就去一个章姓人家借粮食。
那天,玄德去章水根家借粮食,恰逢章水根在吃饭。桌子上,几根腌渍的黄瓜,还有一盘荤菜——红焖鳝鱼!玄德毕恭毕敬地说:“水根兄弟,眼下青黄不接,你家能不能借点稻子?”
章水根呷着酒,眼睛眯成一条缝,爱理不理。半天,那酒咕噜进了胃,嘴巴吧嗒一下很是享受。玄德知道借钱的孙子,章水根在拿大(拿架子)。玄德又恭恭敬敬地说:“水根兄弟好享受!”章水根这才抬起眼皮,仿佛才发现玄德似的,口气略带亲热:“哟,玄德哥,你来啦。”
“水根兄弟,我想借点粮食。”玄德哈着腰,观察着章水根的反应。
章水根不置可否,问:“玄德兄,那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喝一盅?”
玄德心里暗骂,这个章水根是岔开话题。玄德又重提借粮食的事:“就借一担谷子,等秋后有了收成一定还。”
章水根的脸上一片酡红,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听说借粮食心里闹得慌!
玄德等待章水根答复。章水根又呷了一口小酒,夹起一块鳝段往嘴里送,上下两片嘴唇抿了抿,半天吐出一副鳝刺来。这时,章水根的儿子垂头丧气地从外边回家,一进屋,扔下黄书包,倒头便睡。
章水根看看儿子,再看看玄德,忽地一下子从条凳上站起来。
“玄德兄,你快做!你请坐!”
玄德一下子蒙了,他不知道章水根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360度大转弯。
章水根一边谦虚地请玄德入座,一边说:“借粮食的事好办,好办,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没有难处?”章水根喊老婆替玄德装谷子。他老婆问:“用什么装?”玄德说:“箩筐我都带来了。”章水根一看,果然门口放着一担箩筐,还有一根扁担。
装满一担谷子,玄德谢过了,正要离去。章水根说:“玄德兄,我有一事拜托!”
玄德一脸的疑惑。章水根说:“你侄子不是当了村里企业的厂长。我儿子正好高中毕业,工作没有着落,你给说说。”
“哪个侄子?”
“就是原先的小会计之满呀。”章水根眉眼含笑。
玄德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侄子之满是村办企业的厂长了。玄德挺了挺腰杆,说:“这事我包下了。”
玄德往侄子之满处来。在一片田畴中间,绿阴深处,有一个院子,方瓦灰墙,里面机器轰隆。
之满厂长打着领带,瘦高的个子更显精神。他正带着一帮人考察自己的工厂。那几个穿着标致、整齐的人是江浙一带的商人。他们对渔村的加工厂很是满意。座谈会上,一个烫着新潮的波浪卷的女商人高度评价了工厂:“工厂干净、整洁,管理规范,工人吃苦耐劳!”气氛很融洽。
玄德走到窗棂边,伸头一瞅,见里面一行人,翼翼然,不敢近前。等那些人散会了。玄德才走进门:“侄子,你工厂要人吗?”
“什么人,这么急?我这接待外宾呢。”之满不悦。
玄德说是章水根儿子找工作的事。之满一听:“是个高中生吧。通知他前来面试。”
俩人没有搭几句话,之满急匆匆地走了,说是在沙镇大酒楼招待商人。
面试的时候,之满拿着架子,一言不发。章水根带着儿子候在门外。章水根的儿子一身的确良,上身白褂子,下身蓝裤子,脚穿黄球鞋。他的脸很清秀,带着忐忑。章水根手里提着两只老母鸡。母鸡焦躁不安,咯咯叫。
之满看到小青年,不置可否。章水根将母鸡往前伸伸:“来得匆忙,不成敬意。您熬碗汤喝。”
之满显然产生了兴趣,答应小青年入厂工作。
章水根和儿子出了厂子,一路上很兴奋。玄德看到章水根,欲要吹嘘说是自己引荐的功劳,巴结讨好呢。
章水根冷冷地说:“玄德,你借的谷子秋天还我吧。不急,不急。”
玄德心里冷了,暗骂:这个章滑头,过河拆桥!
章水根看到玄德木然的样子,说:“我的人情都在两只鸡上了!”
玄德知道,之满贪图人家两只鸡,才安排人家工作的。看来,侄子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八几年,市面上物价时涨时跌,就像现在的股市,让人看不清。食盐是老百姓生活的必需,可能,大家还记得食盐涨价的情况吧。听说食盐要涨价,村里一片恐慌,大家在小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记得我母亲买了粗盐粒子,将它们储藏在一个小口陶罐里,陶罐是酱色的釉面,高约一两尺,类似于元青花。中国人一向买涨不买跌。这些食盐储存久了,就变成一整坨了。最后,只好一个人闷声闷气地将陶罐打碎了,盐坨露出狰狞的面目。
玄德过日子很节俭,常常来借盐或火柴。我常常听见村民抱怨地说:“这个玄德越来越小气了。”
玄德家的房子很破旧。他侄子之满却成了村里的富裕户。那时,村里只有两个富裕户,一个是焦姓人家,一个是企业家之满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私营经济小心翼翼,它们就像初春的嫩柳,探出毛绒绒的头来窥探春天的气息,它们经不起折腾,经不起乍暖还寒!
焦姓人家也是穷得无奈。儿子都快奔三十了,还没有娶上亲,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焦老头在家里想,与其被人嘲笑,不如放手一搏!他在沙镇开起了第一家豆腐坊。
起先是偷偷地买豆腐,货比三家,他家的豆腐不胫而走,人们都爱吃他家的水嫩豆腐!
那时,私营经济与公有制经济都在运行。焦家豆腐坊越做越大,镇里公有制豆腐坊生意惨淡了。于是,镇国营豆腐坊召开一次讨论会!
会上,那位双下巴的胖子经理让大家找原因。一个工人想了半天才说:“我们公司豆腐生意不好了,肯定是焦家豆腐坊抢了我们的生意!”
会议一致通过,将焦家豆腐坊封了!
那天一早,胖子经理带着一帮人直奔焦家。恰逢焦家豆腐正在热卖。一帮人扑上去,掀锅的掀锅,砸条案的砸条案!一时间,鸡飞狗跳,撕扯起来。
焦家豆腐坊被砸,生意凉凉的了。当然,焦家被砸之后,国营豆腐厂生意还是没有好起来。有人怀念起焦家豆腐,怂恿焦家一纸诉状,告国营豆腐厂!
接到诉状的沙镇分管经济工作的副镇长是一个年轻人,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都改革开放了,村民的思想意识还这么落后!于是,他召开全镇经济工作会议,会上严厉指出某些人本本主义、本位主义思想,要想早日实现“四化”,必须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焦家豆腐坊恢复营业。国营豆腐坊厂长停职反省。这位厂长原先是镇里的创业能人,现在却成了改革开放的绊脚石!他心情沮丧。
一次,看到自己餐桌吃的豆腐口感细腻,他有些不服气,质问老婆豆腐哪里买的。
“焦家的豆腐,你爱吃不吃。”老婆有些不悦。
胖子厂长心里想:时代不同了,也许是我错怪了焦家。
在沙镇,买豆腐都是早市。胖子厂长起个早,往焦家豆腐坊而来。阳光照耀着镇子,有一辆汽车开过,有自行车来往,有人卸下铺子的挡板,开始一天的营业,还有的村民牵着耕牛去地里劳作。远远的,看见焦家豆腐坊排队买豆腐了。胖子厂长怕被人看见,远远地看。果然,焦家豆腐坊生意兴隆!
焦家豆腐坊生意火爆,财源滚滚。很快,焦家成了沙镇第一个万元户!
大树必招金凤凰。焦家有了钱,有人给找了一个城里的媳妇。于是,人们在买豆腐时,时常看见一个穿着时髦、烫着波浪卷发型的年轻、漂亮姑娘。姑娘漂亮得如同水嫩的豆腐,真的是豆腐西施呢!
分管经济工作的年轻的副镇长仿佛找到了解决贫困的一把金钥匙。他请来记者,加大对私营经济的宣传力度。
这位女记者正值妙龄,貌美、聪慧,她非得挖掘新闻背后的故事来,提出的问题也刁钻古怪:焦贤,你经营有什么独特的秘诀?在积攒藏富的同时,你有打造“豆腐王国”的梦想吗?能分享一下豆腐王子与豆腐公主的爱情吗?
一时间,焦家豆腐坊上了省市新闻。宣传势头越来越大,一时,记者踏破门槛。物极必反,焦家那位公子因为经不住过度包装而发疯!一年之后,豆腐坊倒闭,蛛丝网结。那位豆腐西施也不知所踪!沙镇第一枚改革开放的果实就这样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第二个富裕户就是之满了。那段日子,人们时常看见之满腋下夹着皮包,走路带风,真正的企业家!
村里的歌谣唱起来——
吃菜要吃白菜心,嫁人要嫁企业家。企业家,走南闯北,金山银山搬回家。
有时,玄德去之满家。之满的妻子骄傲地说:“叔叔,你侄子在与浙商谈生意呢。”或者说:“你侄子在开表彰会呢。”
的确,经济的发展,让沙镇人扬眉吐气。农民要想活得有尊严,经济自主,经济富裕是必不可少的!
二
杜美死后,杜美带给玄德的好运气都被带走了。玄德在村子里的威望一落千丈。眼看二女儿之兰快到三十了,婚事依然没有着落。
玄德敲掉大烟袋里的烟屎,指着之兰骂:“干活不卖力,白送人家也不要!”杜美去世以后,玄德看着孩子们不顺眼,尤其是之兰。他认为之兰干活偷懒。土地承包以后,之兰到旱地里锄草,到水田里插秧,人累得眼睛都肿了。之兰本来也有很好看的弯眉,很白皙的皮肤。但是,自从母亲去世后,她承揽了家里的重活,折腾成一个泥猴子!
玄德骂之兰好吃懒做的时候,一位邻居婶子看不下去了,指着玄德骂:“你做娘老子的心太狠了,这么这么一个大姑娘,要是我,早找个烂汉子私奔了!”一人开了好头,众人都一拥而上,怨玄德太心狠。玄德低下惭愧的头颅。不过,这种惭愧的念头一闪而过,他狠心地让之兰担着一旦谷子到碾米站去。
之兰含着泪水,担着只有男人才干的重活去了碾米站。恰逢那天停电,之兰站在碾米站外,脸上像开了染坊,青黄紫绿的。几个人在旁边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到之兰。
突然,之兰像一根僵直的电线杆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众人听得“嘭”的一声闷响,赶紧过来救人。众人扇凉的扇凉,掐人中的掐人中,原来之兰是发痧(即中暑)了。
之兰半天醒过来,众人劝她回家休息。之兰执拗地等到来电,碾完米,担着一百来斤的谷子回家了。众人摇头,叹息。
有人说,之兰的婚事是玄德给耽误了。有好心人给之兰说婚事,一听说狠命的玄德,都吓得告退了。
终于,有人给之兰说了一个吃商品粮的。男方是顶父亲职位的,个子偏小,但腿脚有劲,身手灵活。双方一见面,之兰还扭捏作态,有些难为情。男人盯着之兰掩饰不住的发育丰满的身体,早已心理认可了。
之兰与那个吃商品粮的小个子结婚了。渔村里的人打心里高兴,之兰终于找到好的归宿,终于幸福了,终于脱离了父亲玄德的魔掌!
之兰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出嫁前几天,他将父亲的被褥、衣服都清洗了一遍。玄德也在院子里闷声抽烟。家里成员少了,玄德很失落。他吧嗒着长烟袋,胡子一颤一颤的,大部分都花白了。看来,玄德是老了!
之兰出嫁那天,亲戚朋友来祝贺,他们给玄德包了2元或3元的份子钱。玄德也在院子里摆上酒席。菜品很丰盛,红烧鲢鱼、红烧肉、青椒豆腐丝、白菜秆豆腐块,老八角的酒斟起来。院子里充盈着笑声与酒香!
之兰出嫁后,过了一段日子,回娘家一趟。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妇女都抬起了头,看着之兰梳着黝黑的辫子,穿着碎花布的衣服走过。脸上搽着雪花膏,脸更白更嫩了。之兰一走过,飘来一阵香风。
一个村民说:“之兰脸白了,还是吃商品粮的好哇,风不吹,雨不淋!”
另一个村民说:“之兰像城里人了,你看看,她走路的样子很好看!”
之兰笑着与她们打招呼,然后,又在村民艳羡的目光里走远了。
看到了之兰,我仿佛看到了诗与远方!
每天去上学,走过泥泞的小道,到学校去。老师很励志,他们备课、上课很卖力。老师说:“同学们,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更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那时,民办教师居多,他们不仅要教学,还要干家里的农活。他们的愿望是成为一名正式的国家教师!
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们不耻下问。我看见一个青年女教师在向初中生求教数学问题!后来,我听说,一位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老师教五年级学生!民师,中国一代人的记忆!民师,中国的脊梁!
当所有的中国人奔着知识,奔着文化去,那将是一股怎样的时代洪流!
中国的私营经济开始活跃了。村民利用水塘养鱼,尽管鲜活的鱼只买到一元钱,尽管野生的一只甲鱼只能买到十来块钱,村民的创造力被空前激发出来!
玄德为了增加收入,春天养蚕。他将一块蚕子用粗布包好,放在怀里焐。蚕子有了温度,有了生机。不久,那些幼虫探出黑色的头!玄德大意了,等那些幼虫破蛹而出,在他粗糙的皮肤上蠕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蚕破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