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忆】转角之春(小说)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题记
那年我19岁,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石岭乡校当老师,住进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宿舍是一座两层楼的破旧木质瓦房,面对着一条歪歪扭扭的满是转角的小街,上层住人,下层被人租去当店铺,屋檐如伞一般遮盖下来。下层最右边的转角处是一家裁缝店,店主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芳,双溪人,身体修长,皮肤白皙,弯弯的眉毛如月牙。
我每次去教室上课都要经过裁缝店门前,通过店旁的小径来到教学楼里。我时常被转角处矮墙上的那盆吊兰所吸引。那吊兰的茎叶似瀑布一般挂下来,尖尖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晃动,宛如绿色的蝴蝶在飞舞。
我时常看见芳站在方凳上给吊兰浇水、施肥、剪枝叶。我看她费劲的样子便说:“我来帮你吧。”
芳点点头,便用茶杯舀来水递给我,我站上凳子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紫色的瓦盆里。
我问芳:“你为什么不养一些玫瑰月季之类的花呢?”
“我不喜欢开得热闹的花草,我喜欢素雅的。”芳淡淡地说。
在芳的精心照料下,吊兰长势良好,即便在秋冬之际也总是郁郁葱葱,偶尔还在叶片间开出几朵白色的小花,在转角处向人们展现出一道亮丽的春景。
芳的店门外总是异常热闹,有来做衣裳的,有来闲逛的。闲逛的大多是村里的后生,他们或聊天,或打牌,嬉笑声、谩骂声夹杂在一起。芳则“哒哒哒”地踩着那台古老的缝纫机,也不恼,也不笑,一幅恬淡的神情,如结了冰的湖面一般平静。
一天下午,我和村里的几位后生在操场上“打半篮”。后生腰肥体壮,动作粗野,我拿球上篮的时候,“嘶”的一声扯断我的背心肩带顿感脊背凉飕飕的。在旁边观战的一位女老师便叫起来:“快去芳那里缝一下!”我急急忙忙跑到芳的店里。当时芳正拿着粉块在台上划布料,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便“噗嗤”一声笑出来。芳叫我脱下背心。我迟疑着不肯脱——我感到在一位姑娘面前漏出一身排骨很不雅观,何况背心上还沾满了汗渍。芳不勉强我,示意我坐在一张方凳上,然后拿来针线拉起背心的肩带缝起来。我的耳边传来芳“扑哧扑哧”的喘气声,脖子感到痒酥酥的。芳麻利地帮我缝好了肩带,我立即起身往操场跑去。
冬天快到了,裁缝店的门外聚集了不少妇女,她们都忙着织家人过冬的毛线衣。管厨房蒸饭的历嫂一见到我,便叫我撑开双手给毛线当支架帮她打毛线球。历嫂看看我单薄的身子便说:“你也织一件吧,穿在身上暖和。”我犹豫不决:石岭的冬天异常寒冷,我的确需要添一件新的毛线衣,但有谁替我织呢?当时我的姐姐在温州打工,妹妹还在学校读高中,我母亲只会干粗活。
芳悄悄地对我说:“你买过来吧,我替你织。”我感激地看了芳一眼,便进入隔壁的布店里买来一团紫色的毛线递给她。
十天之后,芳织好了毛线衣,她用报纸包好后叫一位学生送给我。那时正值天气转冷,我穿上毛线衣之后浑身感到暖融融的。
在那孤单的日子里,芳的裁缝店犹如一个强力的磁铁,吸着我频频往她的店里跑,有时连备课、改作也搬到她的店里。但我也渐渐的感觉到,我每次到芳的店里,人们都会异样地看着我,让我感到身上爬着一条小虫子一般不自在。
我生性腼腆,又兼正值青涩年华,我便减少了去芳店里的次数。无聊的时候便从房间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怔怔地看着矮墙上的那盆“转角之春”。
有一天中午,天气异常闷热,我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我又不愿去乡里的卫生所打针吃药。原先在家里头痛发热的时候,都是母亲采来草药帮我治好的。如今离开了母亲,我只好躺在床上熬着,静静地等待病情自然好转。芳不知怎样得到消息,她端着一个茶杯进入我的房间,叫我把杯里的茶喝下去。我喝了一口,感到又苦又涩,原来那茶是用吊兰的叶子泡的。我皱起眉头喝下芳泡的吊兰茶,一夜之后,我竟然神清气爽了。
当时在我们农村,二十岁左右的后生便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校长林为了让我安心在学校工作,便把学校的代课老师燕介绍给我。说燕长得秀气,文化又高,以后有转正的希望。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芳的身影,便迟疑着没有答应校长。
一天,历嫂对我说:“你还是应了吧,你跟芳不合适。芳比你大四岁,再说她已经许给别人了,对象的父母在上海做生意。开了好几家店,很富有。”
历阿姨和芳是同乡,芳叫她“姑姑”。
听了历嫂的话,我自行惭秽。我出身在山里,父母是老实的农民,家里人口多劳力小,勉强过得下日子。我虽说是吃公饭的,但每月工资也只有三十元。我的条件无法与那“富家公子”比拟,就如玻璃珠子无法与珍珠玛瑙比拟一般。
想起芳已许了人家,我的脑里虚空如蜕壳。
在校长的极力劝说下,我便答应了燕的婚事,不久便订了亲。
我和燕坠入了爱河,便很少去关切芳和那“转角之春”了。
春节过后,我回到学校,发现芳的店铺已变成了理发店。芳走了,只有那盆吊兰孤零零地留在矮墙上。
历嫂说是芳的父亲正月的时候把缝纫机挑走的。
我的眼前不时出现芳修长的身影,弯弯的眉毛,淡淡的笑靥。我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那盆吊兰,心想那吊兰定然会因主人的离去而感到悲苦。
燕很敏感,她把尖尖的下巴挂在我的肩上。她说:“看什么呢?不会是想她了吧。”有时,我和燕拌嘴,燕便噙着泪水说:“你一定是想她了。”
起初,那吊兰还一片葱茏,但过了几天之后,叶子便开始发黄,茎条也往下耷拉。一天夜里,刮起了风,下起了雨。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吊兰摔在地上,盆子碎了,茎叶凌乱地撒了一地。我非常懊悔没有把吊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她回去嫁人了吗?”我问历嫂。
历嫂说:“应该是吧。”
我茫然若失。细想之后,我的内心又一阵释然:我拥有燕,芳拥有富家公子,我和芳各得其所,就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沿着自己的生活轨道前行。
后来我和燕结婚了。再后来,燕如愿转为正式教师,我被调到县城学校任教。
日月如梭,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和燕来到温州火车站逛服装市场——燕想买一件裙子。
市场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店里的服装让人眼花缭乱。燕东挑西找,总也挑不到如意的裙子——要么嫌价格太贵,要么嫌颜色太亮。在一个宁静的转角处,我发现一家店铺的墙上挂着一盆青翠的吊兰。我赶忙向那里奔了过去。
我来到店铺前,看到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位中年妇女,静静地用一个计数器在结账,神色如秋水一般平淡自若。那妇女穿着一件蓝色上衣,没有化妆,与别的店里的女人相比显得格外素雅。我看着墙上的吊兰,看看那女人新月似的眉毛,我的眼前浮现出当年芳坐在缝纫机前做衣服的情形。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芳?!”
芳抬起头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此时燕已出现在我身后,她拉住我的胳臂不满地说:“你跑那么快干嘛呢,难道想甩掉我吗?”
燕忽然被墙上的一件紫红色的裙子所吸引,她连忙叫芳取下来。
芳的身体已微微发胖,她拿起一个叉子取下裙子递给燕。
或许燕把注意力都凝聚在裙子上的缘故,她没认出芳。燕拿起裙子在身前比照一下,然后便进入试衣间。
我的心如海浪一般汹涌着,怔怔地看着芳。芳轻轻地摇摇头,眼里闪出泪花。
燕穿着裙子从试衣间里出来,脸上洋溢着向日葵对着太阳一般的笑容。她问芳多少钱。芳看一下价格牌:“520元。给你打8折。”芳拿出计数器算了一下,“416元,除去零钱,400元。”
“太贵了。”燕说,“200元我就要了。”
芳看了我一眼对燕说:“你拿走吧。”然后把裙子装进一个蓝色的袋子里。燕提着袋子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我又转身看了一眼那“转角之春”,身后传来一声柔和的话音:“走好。”
燕满脸喜色,显然她很满意这次交易结果,但她又说:“或许我说180元她也会给我。”燕忽然若有所思地说:“奇怪,店主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说:“天底下相似的人多得是。”燕便不再说话了。
在回家的路上,一股幸福感如春水一般漫上了我的心头:我终于见到了芳,芳还安好。不一会儿,一种不安的情绪又像西伯利亚的寒风一般侵袭过来:芳不是嫁到上海去了吗?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开店?
第二年秋天,我去温州大学瓯江学院培训。课余时间我再一次来到了火车站市场,径直走向芳的店铺里。但我再也没有看到那盆挂在墙壁上的吊兰,也没有看见芳的影子。我问店铺的主人芳去哪里了?店主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是从中介那里租下这家店面的。”
我转遍整个市场也没见到芳的身影。
我的眼前不停地闪过一个个如蝌蚪似的问号:“芳怎么了?”“服装店亏了吗?”……
我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为了解开关于芳的谜底,我回老家的时候特地拜访了历嫂。历嫂已两鬓斑白,但对当年的经历却记忆犹新。
历嫂说:“都怪我,当年要是促成你们的婚事就好了。”
“怎么,她过得不好吗?”
“不好。当初芳不愿意嫁给那位后生才跑道石岭做衣服的。芳说他家里虽然有钱,但她不喜欢跟一位花花公子过日子。家里人、亲戚都逼她嫁,芳便独自一人跑到深圳做衣服去了。”
“那后来呢,她嫁人了吗?”
“后来珊溪造水电站,她家移民到温州龙水去了。她现在怎样,我也不清楚了。听说她一直没嫁人。”
生活的历练让我学会了反思:当初我若果敢,或许会改变我和芳的历史。芳会不会怨我无情懦弱?
从历嫂家里出来,我感到自己处在水底下一般喘不出气来。
年春,我患肝病住进温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里。面对着洁白的墙壁和天平,我想起了五年前患肝癌去世的父亲。我听说肝癌是会遗传的,我会不会步父亲的后尘?我的情绪异常低落,每天浑浑噩噩地在病床上躺着。
一天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窗玻璃投射到我的脸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床边的柜子上出现了一个紫红色的瓦盆,瓦盆里长着一株吊兰。吊兰撑开嫩绿的叶片,闪着露珠,似一个婴儿舒展着身子,展现出生命的气息和力量。
我把吊兰抱在胸前,发现瓦盆里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切安好。”我泪如泉涌,幸福感如春水一般漫上心头。
两天之后,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在瓦蓝的天空下,春天的原野处处勃发着生机。燕扶着我的胳臂,我手端着吊兰宽容释怀地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