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清晨，我想先去公园晨练，再到菜市场转转。其实年货早备齐了，主要是闲着没事。小两口没回来，婆家的年夜饭又在酒店吃。
　　 我正要出门，婆婆打来电话说，把南方酒店的年夜饭取消了。可那桌饭，是外甥女一个多月前订的，还付了定金。
　　 婆婆说，冠状病毒在武汉感染了不少人，古城也有确诊的。酒店里吃饭的人多，咱们还是别去了。婆婆今年86岁，一向特别注重年夜饭，做出这样的决定，让我深感意外。
　　 婆家是山东人，来古城六十多年了，公爹生前还是国企的领导，却一直恪守老家的风俗。除夕的夜晚，必须全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缺一不可。
　　 公爹是个老布尔什维克，信仰共产主义，一直穿中山装，胸前戴一枚毛主席像章。我先生是自由主义，认为父亲太极左，父子常为观点不同产生分歧。往往在激烈的辩论中，老子大喊着让儿子滚出去，儿子一开门就走了。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半年是父子的冷战期。可在除夕这天，无论儿子说什么，老子都会强忍着，一直忍到吃完年夜饭。
　　 那些年，一进入腊月，婆婆就开始采购年货，为年夜饭做准备了。先买虾皮，变蛋，花生米，腐竹，油盐酱醋；腊八以后，要腌肉，腌鸡，灌香肠；腊月二十三一过，买猪肉，买土豆，买萝卜，买洋葱等；到了腊月二十七八，蒸馒头，蒸豆包，剁饺子馅，炸豆腐丸子，炸藕合，炸麻叶，婆婆要一直忙到大年三十。
　　 除夕傍晚，全家老少四代围坐在大圆桌旁。老奶奶坐正中，公公坐在奶奶左边，我先生坐在奶奶右边，接下来是我、小叔子，弟媳妇，小姑子和姑爷、孙子、外孙们。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有炸里脊，豆腐丸子，炸藕合，素油锅这样的鲁菜；也有拌凉菜，蒸碗，香肠，咸肉，咸鸡这样的当地菜；还有皮薄馅多的酸菜饺子。男人们喝酒行酒令，女人们吃菜聊天，孩子们在桌下钻来钻去，婆婆系着围裙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一会儿起身端菜，一会儿又起身去下饺子。
　　 春晚要开始了，我们撤去大部分碗筷，留下凉菜，让公爹和他儿子女婿们继续喝酒。女人到厨房里洗碗收拾，孩子们跑到屋外放炮。接下来，全家人坐下看春晚，新年的钟声敲响，放完鞭炮，我们才冒着炮火与烟花回家去。
　　 这样的除夕夜，过了十五六年，老奶奶去世了。又过了五年，公爹也去世了。可年夜饭还是年年吃，还是由婆婆主厨，我和小姑子当下手。
　　 近几年，婆婆年龄大了，不再准备年货，年夜饭就改在饭店吃。去年的年夜饭，在大饭店没订上，在小饭店吃的。小饭店环境不好，上菜又慢，菜品也不好。婆婆当时就说，明年的年夜饭要早点订，一定要订在大饭店里，不要嫌贵。
　　 现在，取消了年夜饭，今儿晚上咋办？婆婆说在家里吃，让我早点过去准备。还说她没准备什么，家里只有一些素菜，一条鱼，一盒大虾，让我看着吧。没荤菜怎么吃呢？现买现烧也来不及了。不过我家有咸肉，称不上大菜，也比没有强吧。
　　 放下电话，我打开冰箱。把我腌的咸肉，咸鸡腿，牛腱子从冷冻室拿出一些，又把买的卤猪耳、卤猪肚从冷藏室各拿出一个。这些食物，是为儿子准备的。
　　 上午十点，我提着这些东西走进了婆家。我厨房煮咸肉，煮鸡腿，煮牛腱子，洗鱼，洗菜。婆婆和小姑子在客厅里包饺子。小姑子擀皮，婆婆在包。只听小姑子问婆婆，如果押金不退怎么办？婆婆说不退就算了。小姑子提高嗓音说，您说得轻巧，500块也不是小数，您平时省水省电，现在又无所谓了？婆婆说咱主动退的，与饭店没关系。
　　 公爹去世后，婆婆一直独居着。为了省电，婆婆白天不开灯，晚上也很少开灯。洗菜水舍不得倒掉，全倒进大桶小盆里，用来冲马桶。我在婆家做饭时，都不敢把水龙头开太大了，怕婆婆心疼水。不过婆婆只对自己抠，对儿孙还是挺大方的。
　　 小姑子又说，要早知不退押金，咱还不如去吃呢，何必在家里忙活。婆婆说，不退也不能去吃，这个时候，咱不能为了钱，去给国家添乱。我还是个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小姑子撅着嘴不吭声了。
　　 一阵紧锣密鼓，下午六点，婆家年夜饭开始了。
　　 桌上摆满了菜肴，有凉菜，有热盘，红绿白黄相间，色泽亮丽。红烧鲳鱼，油炸虾片，凉拌黄瓜，炝莲菜，粉丝菠菜，基围虾，咸肉，鸡肉，牛肉等，一共十六盘菜。大家围坐在桌边，外甥站着给长辈们倒酒，外甥女倒饮料，两个小小孩安静地坐在大人腿上，紧盯着餐桌上的菜。
　　 一切准备就绪，婆婆开始讲话了。老人家站起来，捋捋满头的白发说，大家都忙了一年，挺不容易的。本想让大家吃顿好的，可赶上这时候，只好在家将就了。不过，要比武汉人强多了。明年只要我还活着，年夜饭一定让大家去大饭店吃。
　　 这时候，我儿子打来了视频电话。婆婆笑着问，秦秦吃饭了没？奶奶，我还没吃呢，想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饭，想吃酸菜饺子，可赶不回来。你和雯去年都没回来，奶奶好想你们啊！婆婆说着哽咽了。
　　 儿子他们原计划先去广州度假，初二回古城过年，可疫情日趋严峻，只好取消行程。可退掉了酒店机票，却订不到回古城的票了，困在了北京家中，初一才能回来。
　　 大家吃着，喝着，聊着，看着新闻。新闻里，四医大的解放军医疗队整装待发，要连夜驰援武汉。婆婆叹口气，催促大家快点吃，吃完都回家去。我问，今晚上不守夜了？婆婆说不守了，都各自回家去吧！
　　 婆婆又对我说，武汉疫情严重，让秦秦赶紧退票别回来了。一旦染上病毒，自己受罪不说，也为国家添麻烦。
　　 我犹豫了，为儿子儿媳回来过年，我早做了准备，买年货，晾晒被褥，连初二到初七的菜谱都排好了。不让他们回来，我白忙是小事，婆婆都八十六了，又要等上一年。
　　 我给儿子视频，转达了婆婆的话，也说了我的想法。儿子说他去年都没回来，一直感到愧疚。今年很想回来，又怕回来了，万一困在古城怎么办？
　　 我叹口气说，那就别犹豫了，快去退票吧！儿子哽咽着说，妈妈对不起，孩儿只能在千里之外给您拜年了！瞬时，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
　　 这个除夕夜，不能团聚的不止我一家。去驰援武汉的医务人员、解放军战士都是抛开了妻儿老小，逆向而行的。唯有国家的繁荣安定，才有我们小家的欢乐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