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用生命证明(散文) ————纪念志愿军战士我的父亲
一
打小,我就以父亲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而自豪。而且,父亲的这段光辉经历,也是照耀我出身不好阴霾天空中的阳光,支撑着我脆弱的童年时光。父亲身着军装的英俊的照片,是我儿时的炫耀。
那是1950年6月25日,美帝国主义支持南朝鲜政府,发动侵略北朝鲜的战争。同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打响了抗美援朝的战争。
24岁的父亲,是在1950年冬,响应国家“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欣然与同乡邓纯古、陈光盛、丁清廉、刘欢乐、刘祖德等人报名当兵,参加“抗美援朝”。
据我母亲说,父亲出征时,母亲正怀着我的姐姐,与我大姑母一起把父亲关在屋里,不让父亲参军。是呀,父亲这一去,是在异国他乡跟美国鬼子打仗,生死难测。父亲也是泪流满面,一面是娇妻的挽留,一面是祖国的召唤,最后,父亲破窗而出,毅然决然奔赴朝鲜战场。因为,出身不好的他,更是需要用行动,不,是用生命来证明自己。因为,父亲的祖辈都是受苦受剥削的贫穷人家,只是在我爷爷手里,经商有方挣了些钱,过多地买了些田地耕种,并没有去剥削过其他穷人。没想到这些田地,把家里人带进不好的成分中。
父亲于1951年3月跨过鸭绿江入朝,被编入47军139师参加指导培训,约8月份,父亲因文化高,被分配到415团通训营。入朝后,在美帝国主义发动1951年秋季攻势的战斗中参加了三次战斗(3381二次攻击战,一次反击战)。
在战斗中,父亲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出生入死。父亲亲眼看到在身边倒下的战友不少于十人。这时候,心里才不像战斗刚开始时那样害怕了,哪管他枪林弹雨,端起枪,瞄准敌人就打,直到打得眼睛都发红了,才解恨。战斗结束清理战场时,发现一个现象,有的战友纷纷从敌人炮轰时炸起的泥土中冒了出来,与敌人横尸遍野形成强烈的对比。有战友形象地总结为:有人死了没土埋,有人土埋却没死。
后来,父亲得知,同乡刘欢乐在战斗中牺牲,刘祖德在一次战斗中腿部负伤被送回了祖国后方,更是激发了父亲的战斗激情,发誓要为同乡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秋季攻势结束后,随部队退出战场,进入整训。军委号召部队进行学军事、学文化,扫文盲运动,我父亲那时还算是一个有文化的兵,当上了“文化学习辅导员”,但汉语拼音,还只能是“现买现卖”。学员们都亲切地喊父亲为“刘老师”。
在学习时间之外,父亲还清晰地记得最有趣的事是玩游戏刮鼻子。游戏的赢家刮鼻子,输者被刮鼻子,玩得非常开心,特别是在节假日。当官的输了同样要挨刮,不过可能被刮得轻一点。而对其他战友就不一样了,有时刮得对方出血,不过,大家还是以此为乐。
在野外作业时,父亲和战友们一起克服滴水成冰的冬春;熬过汗充夹背的酷暑,还唱着响亮的歌。“通红的太阳火热的天,志愿军练兵在朝鲜,从这边到那边,从山沟到山巅,嘿嘿!练爆破,练投弹……”只有歌声响彻山谷,没有叫苦叫累的声音,并且纷纷喊出口号“要练好本领打好仗,来感谢祖国人民。”因为,那时候志愿军的物质生活待遇,远远超过了尚在解放后百废待兴中的祖国人民。
1953年,美帝国主义疯狂叫嚣,要在朝鲜西海岸登陆。我父亲跟随部队经过七日七夜奔跋到达西海岸的最前线,海岸沿线,暗礁林立,有的是钢筋水泥建筑,有的是被志愿军打坏的敌人坦克做的,有的是用水泥石块围砌而成的。
父亲是个高中生,有文化且喜欢写点诗歌,有浪漫主义情怀,在战斗休息之余,在日记中写了一首《纪念‘七一’歌颂汰香山》的诗歌:
汰香山、汰香山,朝鲜西海岸的最前线/七天的奔涉,七天的疲劳,心间盼望着汰香山/当我投入您的怀抱,靠到您的身上,我感到无尚的荣耀/当我看到您的雄伟,闻到海水的声浪,我心里有无穷的感想/啊!久闻的汰香山,您是站在大地的当央,海水的身旁,高高耸立,巍峨雄壮/啊!可爱的汰香山,军事要地的汰香山!/敌人在幻想,美帝在叫嚣,时刻想进攻北朝鲜……/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和平的保卫者,哪能让“六·二五”重演,/我哥哥的仇未报,同胞的恨未雪,我哪能让它的血手最来伸张/啊!世界人民在支援我,和平的旗帜在向着我/啊!祖国人民在盼望着我,马特络索夫式的黄继光在推动着我/我决不能忘掉千年的仇恨,/也不能辜负人民的寄托/我要坚决守住汰香山,与敌人英勇博斗/几时消灭了敌人,几时就下山
在朝鲜那似长又非长的四个年里,在敌人的坦克大炮、溜弹炮、飞机的狂轰滥炸朝鲜的土地上,可以说没有什么后方与前方,到处都可以闻到火药味,随时都有牺牲的危险。可在父亲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今天没死,明天仍要继续战斗,不打败敌人,赢得胜利,决不退兵。
那时,我父亲拟了一副生为自勉、死为自挽的对联,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我要生,被迫以生,赖人以生,在旧社会受欺压,如牛似马二三代,何足以生,生不如死。
谁怕死,抗美而死,授朝而死,为新中国谋幸福,保家卫国亿万年,正义而死,死亦犹生。
父亲命大,没有牺牲在朝鲜战场。
1954年9月25日,父亲随47军凯旋而归。胜利回国告别朝鲜军民时,朝鲜人民扶老抱幼,争相与中国志愿军战士握手、拥抱,热泪流尚相送的温景,使父亲也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当父亲跨回鸭绿江祖国的土地时,祖国人民挥舞各色新旗,高举“热烈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凯旋归国”的红幅,高歌欢唱的雀跃形象,使父亲和战友们感到无比幸福与欢畅。
祖国亲人亲切的面孔,不由得勾起了父亲的思念之情。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四年杳无音信的亲人,老母亲,妻子,还有小宝宝,其实应该不是小宝宝了,而是四岁的孩子了,只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叫爹爹呢……父亲的心里顿时百感交集,而又归心似箭。
二
父亲在朝鲜的这段历史,四年的时间,经历了无情战争生与死的考验,磨练了他军人的使命感,形成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的良好意识。他把这种天职带到了后来的工作之中。
父亲于1956年3月编入复员团,期间因肛门浓肿,病情一天一天加重,被送进了169陆军医院做手术。因为住院治疗,耽误了随复员团分配广州某工厂的机会。听到战友们随复员团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去了时,父亲十分着急,要求立即出院,跟随复员团的战友们去工作。可是,师队列科的答复是:“你出院后,是要安置的,当前你还不要考虑工作问题,以防病情加重,应安心休养好……”一个多月后父亲出院了,没能随复员团分配到广州,而是带着工作介绍信到长沙“转建委员会”,当天由长沙“转建委员会”批转湘潭市“转建委员会”,被分配到了湘潭市。父亲服从了这一分配,于1956年6月1日,愉快地到湘潭市建设银行下摄司支行报到,开始了新的工作。
1957年,在社会主义再教育运动中,父亲被派往湘潭专署工作组,奔赴茶陵县七地乡搞社教工作,再教育完成后,专署的同志回潭去了,把我父亲一个人丢在茶陵多干了近一个月,父亲还是服从了,没有任何怨言。
1959年,财政税务银行合并,统称湘潭市金融局,安排父亲搞税收工作,父亲欣然接受。1961年财税分家,父亲被安置在税务局下摄司税务所,后又成立岳塘税务所,下摄司仅是一个征收点,父亲在点上工作,征管范围很大,有长城公社、昭潭公社、先锋公社,三个公社共20多个大队的社办企业(红砖厂、碾米厂、榨油厂、猪宰厂)。可税收工作人员由原来建所的三人减少到二人,工作任务很是艰难,父亲不但没有别的想法,相反,还拟了一副对联勉励自己:潜在力量挖不尽,龙腾虎跃干革命。把自己的名字镶嵌在其中。同时,税收热情不减,有诗歌为证:
太阳当空照,暴晒似火烤;
空气如窒息,树梢也不摇。
汗珠任你淌,路途何惧遥;
税收任务重,万难排九宵。
以上父亲的工作经历,是从父亲的回忆录中摘取的。
我出生以后,同样感受到父亲服从组织的军人习性。
1968年12月,由于地主出身和曾被国民党部队抓过“壮丁”,政治运动的浪潮把我父亲下放到攸县网岭五七干校进行劳动锻炼,后又转到攸县二中进行思想检查交待。在清队回家近五年的劳动锻炼中,大部分的时间父亲被安排在外参加兴修水利、公路等。其实,这种工作离家远,劳动强度很大,队上社员不习惯在外的生活,一般不愿意去。只好安排父亲去,让父亲得到更好的思想改造。父亲却很乐意,他觉得这样工分又赚得多,比在队上出工的全劳力的工分还多。在这段劳动中,父亲生活照样过得很舒畅,有诗为证:
胸怀壮志修河坝,
天大困难脚下踏;
不怕石块如刀锋,
那怕巨石千斤大。
钢钎铁锤叮当响,
万炮齐轰震地塌;
装呀推呀日夜干,
定把石山搬掉它。
1974年3月落实政策,父亲重又回到了税务局,安置在郊区财税站,负责霞城公社内的税收工作。我看到父亲依然精神抖擞、依然平和如初地投入到税收工作当中。父亲的这次服从,是最愉快的一次了。
三
我不记得是否要求过父亲给我讲朝鲜战场的英勇战斗故事,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没有这些记忆。或许父亲是个低调而沉默寡言的人,不懈于跟儿子胡吹什么;或许父亲当年参加志愿军去朝鲜的动机,被那个突出阶级斗争的时代所歪曲,不想过于渲染吧。
虽然父亲没有把在朝鲜战场的故事拿来在生活中给我讲,但是,父亲挂在家里墙上的志愿军战士的照片,一直是在证明着父亲的军人身份,而且,军人作风在我的生活中却处处体现。
有人称父亲是最可爱的人,才让我想起,父亲曾经也是志愿军战士呢,也在朝鲜战场浴血奋战,为的是保家卫国。父亲的这段历史我是很清楚的,也是我引以为荣的;而且,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文章,也曾在教材里学习过的,写的就是志愿军战士在朝鲜的英雄事迹。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把参加过抗美援朝,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一样的话务兵的父亲,与“最可爱的人”联系在一起。现在想来,觉得很不可思意。
如果一定要找出“没有想到”的理由,那就是,父亲太严肃太严厉,没有感觉到他的“可爱”之处。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从小到大就只觉得父亲对我很严。虽然是父亲中年得的儿子,可是并没有多少受宠爱的样子。记忆中能够记起的还是那些板着脸孔的训斥,被其追赶的场面,再就是动粗的时候等。那些场面实在说不上有何可爱之处。
凭我幼小的理解,天下父亲或许都是这个样子吧。因为,我们那时候的小伙伴,几乎没有不挨父亲打的。有的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尚要被老父亲拿扁担追打,像这种不用工具仅用手打的,算是无伤大雅的了,就像是家常便饭一般习以为常。或许,天下父亲就应该是这个样。所以,尽管对父亲说不上“可爱”,可也没觉得“可恨”。
稍稍长大些,知道父亲当时的历史处境,那种心境下的情绪都是可以理解的。母亲说,不要记恨你爸爸,他的心情不舒畅,他是希望你有出息的。
再大些的时候,知道父爱如山的道理。父亲的感情总是很深沉,他信奉的是“严是爱,松是害”的家训,还传承着“不打不成材”的思想。所以,当他的手举起来打时候,认为是神圣的责任;当他保留着军人的威风时,认为是保持威信与尊严的需要。
尽管心里明了父亲的行为出发点是善意的,可是,并没有因此而增加多少亲切与可爱。
时光荏苒,儿子家成了业立了,父亲满意了,脸上的笑容才多了起来;或许是父亲的年纪大了,没有那么些精力来训斥来动粗,也就温和了许多;也或许是“老小老小”的规律,使得父亲的脾气性格变得像孩子一样了吧,父亲对很多小事情感到满足,且由衷地高兴。
直到有一天,女儿说我像父亲一样严肃严厉,一点都不可爱,我才想起父亲。我想起,在我23岁入党时,父亲笑了;我在28岁升职时,父亲笑了;在我实现人生每一次跨越时,父亲都会笑,似乎是完成了他没有完成的人生使命,从而发出满意的笑容。
我早应该悟到,我是父亲的独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他对我的严厉,实际上是在寄予某种希望,是生命的证明。我应该明白,军人出身的父亲,总是坚毅、刚强,甚至是不近人情。其实,父亲的心格外的柔软,情感十分地丰富,对妻、儿充满了爱和责任。可是,父亲的表达方式是军人式的,就像战场上看似无情而生硬的面孔,其实蕴含着大爱的成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