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我的卧室在客厅(散文)
老父亲是八十岁时因病去世的。
父亲去世后,一段时间里我无法相信老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脑海里一直环绕着他的音容笑貌。晚上,当家里人都进了各自的卧室,我便熟练地抱来席子,认真地铺在客厅的地板上,放上褥子、枕头、被子。我安安静静地躺下,从那时起,客厅的地板上就成了我睡觉的床铺。
家里人不理解,说放着卧室松软的席梦思床你不睡,这算怎么回事啊!我幽幽地笑笑,回说,舒服。
地上那会有床上舒服?你傻啊!
你没有尝过梨子,咋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只有睡过地板,才能知道地板上睡觉的舒坦。
我在家人一片茫然、疑惑的眼神中,依然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铺床、卷床的动作。只是在地板上睡觉不能偷懒贪觉,每天早上必须在家人起床前,就要起来,将床铺提前收拾好,还原客厅原本的功能。在客厅地板上睡觉一直是家人解不开的迷。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了在客厅地板上睡觉。
夏天,家里人说,卧室开着空调,睡卧室吧?
我摇摇头,幽幽地说,睡地板上凉快。
冬天,外面的世界风裹着雪狂舞着,寒气逼人。回卧室吧,卧室暖和?
我依然幽幽地摇着头,客厅地板有地暖,不冷。
不可思议、神经病!在家里人的眼里我已经成了进入更年期的男人,或者是身心不正常的男人。
日子像一个巨大的磨盘,不停地转着。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家里人看我铁了心要长期在客厅扎根,便为我专门添置了一个长沙发,白天是供家里人和客人来访坐的沙发,晚上,我将沙发垫子取下,就成了我的床。舒舒服服的一张床,从地板到沙发上,床的质量有了质的飞跃,但我一直还睡在客厅。
不知不觉,十多年过去了。在家里人的眼里,一切都固而成习,不再劝我回到卧室睡觉。
那天,身处中原老家的叔伯兄长来家里看望我年迈的母亲。看到老家来的亲戚,心里陡然悲喜交集。我瞬间想到了出生在中原邙山脚下小村庄的父亲,黄河不息,邙山未倒。山河依然,长者已逝。解放前只身从中原大地来到秦川关中,辛苦操劳了一世,如今竟长眠于他乡莽莽五陵塬,永别邙山,不觉泪盈眼眶。
叔伯兄长看到我晚上睡在客厅,一时诧异。当知道我这一睡就是十几年了,更是困惑不解。他不安地看着我,再看看家人,似乎要从我的脸上和家人的身上找出他解题的答案。
也是,都什么年代了?家里三室两厅,这么好的居住条件,怎么还睡地铺呐!
小区的夜晚很安静,我仿佛听到了大自然脉搏跳动的声音,窗外不时传来蟋蟀悲戚的嘶鸣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拨动着我绵长而沉重的心弦。
说吧,怎么就睡在地板上了?
叔伯兄疑惑地望着我。
家里人都睡了,客厅里就我们两个人。
魔怔了?
我好好的,没有半点委屈。
说是吧,怎么从天上掉到地上的?
睡觉关键是睡得着,睡得香,而不是在哪里睡。
你是有文化人,事物的功能定位很重要,你不可能端着饭碗去卫生间吃饭吧!
我神情凝重,不再说话。眼睛聚焦客厅的墙壁上。父亲正笑眯眯的看着我,像生前那样的慈祥和善。
父亲是从我这里走的。他走的那天,天下着雪,外面很冷,很冷,我感到自己的心彻骨的冰凉,冷地打寒颤。那天,我们兄妹五个都去送他了。父亲走了,再没有回来,撇下我们五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我缓缓说着,眼睛紧闭着,泪水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无所顾忌地流着。
一旁的叔伯兄眼圈也红了。
人生就是一段单行道,你只能往前走,谁也无法改变。我叔如果健在,绝对不会认可你目前的生活态度。叔伯兄长言之凿凿。百年后,我们走了,我是说假设啊,我们的孩子也像你这样生活,你不担心吗?叔伯兄长斜靠着沙发,蜜蜂般不停地嗡嗡着。
我的眼睛依然直直地对着沙发对面墙上,墙上的父亲不言不语,正端端地注视着我,含情脉脉。他离我是这么的近,我似乎能听到父亲的呼吸声。小时候不懂事,懂事了又缺时间,直到父亲去世,我从没有与父亲单独坐在一起聊过半个小时。子欲孝而亲不在,这句话似乎是专门对我说的。我仰面把头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父亲长期做财会工作,几十年如一日的认真细心,兢兢业业,清白廉洁,常在河边走从未湿过鞋。父亲自尊心极强,全家人就靠他每月的几十元钱维持日常开支,生活时常捉襟见肘,但他依然绝然地拒绝组织上送来的扶困款。他在单位是有名的好人,对待朋友、同事,他善解人意,与世无争,他的性格总让人想起山中潺潺流淌的泉水。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们兄妹几个先后参加工作,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勤奋工作,洁身自好,都有自己做事的原则,像父亲一样,也赢得了同事的好评。
这么多年了,我常常会在深夜独自对着老人的相片发呆,回想起与父亲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万籁俱寂,正是我与父亲独坐聊天的时刻,我把我工作中的苦楚,生活中的情爱,人生路上的悲欢一一告诉父亲,相片中的父亲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态,耐心地倾听着。他怎么就不能换个神态呢?别总是笑眯眯的一个表情看着我,看的我心疼。
十几年了,我的父亲,每天晚上都这样笑着,默默地在一旁陪着我,像我小时候那样,关爱地看着我睡觉。
兄长望着我缓缓地说,你父亲能从上面走下来吗?
可父亲会走进我的心里。
这一刻,我的心又是一阵灼疼。
2020.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