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又是一年柿子红(散文)
一
柿子是北方最常见的水果。但对我而言,柿子不仅是水果,还是我心里的一份割舍不掉的情怀,一份想起来就会泪湿的乡愁。
小的时候我家的条件不算好。我是在农村长大的,那时候家里真的是“瓜菜半年粮”,白米白面算是稀罕物。那时爸妈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能让我和我的姐姐们都吃饱。至于能不能吃好,那是连想不敢想的。
大田里的粮食在收获之后是要上交到生产队里,然后由队里按照工分分配到各家各户的。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粮食自然不够吃。所以,各家各户都在自家房前屋后的零星碎地里种上瓜菜,再养些鸡鸭猪羊补贴家用。平时吃饭的时候,就是一半粮食一般瓜菜地对付着,直到新粮食收获归仓分配到各家各户。
除了种瓜菜之外,各家各户的院里院外,田间地头和一些边边溜溜的地方都会种上柿子树。因为柿子树适应性极强,能在自然条件较差的山区生长,产量也不错,且不怕风雨雷电、旱涝和病虫的侵害。赶上饥荒年月,柿子还能充当救命的“粮食”。因此在我老家,人们常把柿子称为“铁杆庄稼”。
家乡的柿子不仅好吃而且好看。入秋后,红彤彤的柿果柿叶将山林田野和农家庭院装扮得绚丽悦目,也预示着农家将丰收在望,来年的日子又是红红火火。基于以上原因,柿子树就成了我家乡以及附近村庄里常见的果树。在深秋时节,随便走进任意一个村庄,不用走多远就会看见从院墙内探出来的柿子树的枝条。那枝条上一嘟噜一串的全是火红的柿子果,只是看一眼,嘴里就不自觉地涌上了口水。
我和柿子天生有缘,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它的样子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它的味道就留在我的味蕾中。那是我清苦的童年岁月里,为数不多的甜蜜期盼,这个期盼是从柿子开花时就开始的。
小麦快成熟时,柿子也开花了。柿子花有黄白和淡黄两种颜色,雄花是黄白色,雌花花冠淡黄白色。比起其他花草来,柿子花不好看,但却让我和我的伙伴们格外珍惜。因为每一朵柿子花,将来都会是一颗又大又甜的红柿子。现在摘掉一朵花,将来就少吃一颗果,所以即便是最调皮的孩子,也不会在柿子开花时爬到柿子树上去胡闹。
人不胡闹,但风雨会。一阵风雨过后,柿花如落英缤纷,瞬间地上就满是金灿灿地一片。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人劝我们说:“得落一些花,不然花太密,将来结果时枝条会断,而且果太密的话,柿子不会大也不会甜。”
大人的劝说起了作用,我们不在为落花伤心。孩子就是这样,伤心过后玩心顿起。我和伙伴们捡起似方非圆的柿花放在小拇指上,就像给自己戴上了“金”戒指一样。有的伙伴拽来一把狗尾草编成绳子,然后将柿花串起来做成了环得意地戴在头上,那样子像极了一位刚刚加冕的国王。
柿花谢后的大约一周左右,一个个青色的小柿挂满了枝头,我会在放牛时捡起落地的小柿,挑软了的塞进嘴里,那种微甜带涩的滋味至今仍在我的记忆深处萦绕。这些落地的小柿是不能浪费的,拾上一篮子拿回家去,等放软了之后拌点麸子能喂猪。
慢慢地,落下枝头的小柿越来越少,枝头的柿子越长越大,我和伙伴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兴奋。我们每天都会把村里村外的柿子树看一遍,我们在等,等着那个红彤彤的日子的到来。
二
眼看着柿子由青绿变成橘黄,我的心情也像秋后的天空一样晴朗,也像趴在池塘边盯着水中鱼儿的馋猫一样焦急。
“红啦!红啦红啦红啦!”
不管是谁第一个发现的,肯定不会独享,定会撒着欢蹦着高的来找伙伴们。于是乎一帮孩子呼呼啦啦的跟着报信者跑出了村子。村里和田边的柿子树都是有主的,所以只能到山野里去祸害无主的柿子树。也不敢回家去拿专门用来摘柿子的长夹杆,如果拿了定会被大人一顿臭骂。即便说自己是摘无主的柿子树也不行,乡俗民约,瓜田李下,越是乡亲就越要避嫌。小孩子不懂这个道理,但知道不听话就会挨揍,为了不受皮肉之苦,干脆不惊动大人了。
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只要肯动脑不用工具也能摘下柿子。低的地方爬上去用手摘,高的地方够不着咋办?用石块或用土坷垃去砸。虽说准确性不咋地,但架不住人多手杂,高居枝头的柿子终于被砸下来了。此时的柿子虽然红了,但并未熟透,还是硬的。所以落到地之后就摔成了柿子饼,恰好省了我们的力气。顺着裂纹将柿子掰成几瓣分给身边的伙伴,大家紧挨着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草坡上,细细地小口地吃着手中那一小瓣柿子。没人说话,但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满足的笑容。
即使我和伙伴们再馋也还是不敢浪费,尝过第一个红了的柿子之后,我们就不再提早摘柿子了,即便是山野里的无主的柿子也不去祸害。我们忍着、等着、盼着那最美时刻的到来。
霜降之后,柿子熟透了也到了该采摘的时候。摘柿子的场景不比秋收差多少,也是非常有仪式感的。这时候,各家各户都是戴上工具,备足口袋,全家出动。
不用担心自家的柿子会被别人摘去,淳朴而蕴含着哲理的乡俗民约早就印在每个人的心里。在那年月,偷邻家的鸡叫做偷盗,抓住了打一顿骂一顿赔了鸡就过去了。但是偷别家的粮食就不一样,因为那是别人家的口粮,是人家的命,偷粮食等于图财害命,那是为人所不容的,也会世代结仇的。那时柿子号称铁杆庄稼,在那时候的人眼里,柿子其实已经不属于水果而是和白薯土豆一样,算是口粮了。
父亲通常会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中午带领我们去摘柿子。这之前的准备很有意思,我看着父亲变轻严肃地将麻袋片仔细铺在架子车上的的荆条围子上,我想笑但却不敢,因为父亲的大脚很有力,踹在屁股上很疼,所以我忍。
“娃他妈,看着家!娃娃们,摘柿子去喽!”
父亲大喊一声,嗓音洪亮的跟敲响了村口大榆树下挂着的大钟一样。每到此时,母亲和我们呼应:“走嘞!”
“啪!”
长鞭甩出个脆亮的响,大黄牛哞地叫了一声后,迈开方步拉着架子车离开了家门。父亲一腿跨坐在车辕上,一腿耷拉着吧嗒吧嗒吸着烟袋锅。我背着长夹杆,姐姐们提着宽麻袋和细木杆、纤绳,拎着铺了帆布的竹篮子跟在架子车后面。伴着牛儿清脆的铃铛声,我们一路走一路笑着闹着。这时候父亲绝对不会斥责我们,也不会用烟锅点着我的脑袋跟我说省下力气到大田里秋收的道理。
摘柿子不同于秋收,活没那么累人也不繁重,更像是一场农人在秋收后犒劳自己的秋游,所以气氛是相当的轻松自在的。也唯有这时候,我那严肃的父亲才准许我坐在另一边的车辕上,胡乱吆喝着驱赶大黄牛。
父亲比较严谨,不论干什么都先在心里定下章程。比如摘柿子,自家房前屋后和院里的不着急摘,先摘山里的和田间地头的。不用问为啥,只要想想就知道这么安排绝对没错。
再比如,父亲会让我们先摘那些靠近地面的柿子。我想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省力,另方面是为了减少因为震动导致的早熟柿子自己脱落坠地。
当低处的柿子摘完后,我作为全家唯二的男子汉义不容辞地爬上了树。父亲和姐姐们在树下仰头看着我,姐姐们一声声地提醒我小心,父亲不言声,但却把烟袋插在了后腰上,两只胳膊左右展开,眼睛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当时我觉得父亲和姐姐们实在有些小题大做,爬树是我最拿手的技巧,村里和我这一样大的娃娃,没谁比得过我。所以我爬到树上后,找了个适合的位置上站好,冲父亲伸手喊道:“爸,长杆给我。”
“娃,你先把自己绑好了再说。”
父亲是要我用纤绳绑住自己腰,再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树干上。不用问,这样做是为了安全。
“爸,不用麻烦,赶紧的把长杆给我,还有那么多柿子树没摘呢,得抓紧啊。绑绳子太费功夫了。”
“娃。你这毛糙的性子啥时候能改改呀?站得稳,才能走得远。莫贪快,踏踏实实地。记着: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万事须谨慎,小心才能行得万年船啊。”
“弟,你听咱爸的,听话!”
姐姐们也一个一个地要我听话,其实不用姐姐们劝我,在父亲说出那番道理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父亲的道理讲得很朴实,这道理用现在的话来说一是要有危机意识,二是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么多道理,但我知道,父亲在替我担心,不善表达的父亲是在关心我呢。
于是我二话不费用纤绳把自己牢牢绑在大树上,父亲的表情一下轻松了,烟袋锅从腰间又回到了手里。接下来我才体会到把自己和大树绑在一起有多重要和多必要,在树上无论徒手摘柿子,还是用钩子摘柿子,都比在地上困难得多。幸亏听了父亲的话,不然一个不小心绝对会从树上摔下去。老一辈的人种的柿树一般都因地制宜种在沟堰上或种在不宜种田的山崖边,如果从树上摔下去,后果不言而喻。
我在树上钩柿子,父亲在地上用棍子撑起麻袋去接,有了麻袋得的缓冲,落到麻袋上的柿子一般会完好无损。但偶尔也有接不住的柿子顺着山坡滚到沟底,或者直接摔到山崖下面。
一棵树上的柿子快摘完了,父亲让我留下三五个柿子不摘,说是把它们留给经过这里的鸟吃。这应该算是最早的环保意识吧,也应该是代代流传下来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范例吧。
柿子摘下来后,父亲和我们一起给柿子分类。有伤的、无果柄的柿子只能切柿子瓣的放一处;有伤但有柿子果柄的能削成柿饼的另放一处;而完好无缺的这一类最多,要直接放进架子车里。等运回去后,要放到高粱杆做成的凉棚上进行存放。而对于已经熟透了的柿子,自然是先解解馋再说。至于那些摔烂的红柿子,则要用盆装好带回去酿柿子醋,总之是各有各的用途,一点都不能浪费。
三
柿子都收回来之后,我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火红的颜色。挑了个晴好的天气,一家人开始动手制作柿饼。
父亲把高粱秆做成的凉席铺在地上,把有果柄的牛心柿堆在凉席上然后大家开始削柿饼。只见父亲母亲那两双布满老茧的手瞬间变得十分灵巧,刀削柿饼如在揉馒头,柿子在手中转,柿子皮从刀下飞出,变成了一个螺旋状的金条。末了,他们把削下的柿子皮扔到凉席上,把削好柿饼挂到他们面前梯子上挂的榆树枝条上。
不必说削柿饼的技艺,那娴熟的动作就让我惊诧不已。一会功夫,梯子上挂的榆树枝条上坠满了金灿灿的柿饼,父亲则趁着歇息的时间把它们再挂到屋檐下。
摊放在荆条上的柿子皮也不能浪费,被整齐地码在凉席上,远远望去,是一片耀眼的金黄。不要小看了柿子皮,那也是一道美食。把晒干的柿子皮拌上炒熟的高粱仁,随着石磨吱悠悠的转动,飘香醉人的柿糠面就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柿子虽普通,但它全身都是宝,且与我最亲近。因为它是伴着我的成长的,也承载了我无限美好的记忆。在那深深的记忆中,削柿饼是一门技术活,稍不留心手会被划伤。更重要的是柿皮削厚了,柿饼就变小了,所以柿饼削得好的都是心灵手巧的人。
村里的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媒人一般不提别的,单说削柿饼削得好就能让姑娘家门庭若市。而男青年找对象,既要看女方的家长是否通情达理,更看重女方是否心灵手巧。检验姑娘是否心灵手巧的方法很简单,给姑娘一个柿子让她削成柿饼,看看柿饼大小柿子皮是薄厚均匀就行了。如今这些习俗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回忆和趣谈。
其实,我与妻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邻居家的院子里削柿饼的时候。她削的柿饼不仅皮薄饼大,而且速度极快。我一个还没削好,而她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小堆柿饼。我在不经意间划伤了自己指头,她一边给我包扎,一边问我疼不疼。她的体贴和关爱让我一见倾心,也就是从那次开始,她就牢牢占据了我心中的重要位置。
后来我和妻子每年都会回去摘柿子、削柿饼,年年也都是收获满满。但也记得有人曾笑我们,说我们摘的柿子卖给超市也不一定比我花去的油钱多。其实,这是他们不懂,他们不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深意。
又到了摘柿子的时节。今天的天气晴如早春,鸟儿依旧在草丛中欢唱,红叶染红了整个山沟也映红了半个天空,柿子树上挂满了一个个红灯笼。我和妻子带着长夹杆和蛇皮袋,还带着我家那个一脸欢天喜地神情刚够四岁的二娃。柿子树下,贪吃的二娃捡起一个生柿啃了一口,顿时涩得他直流泪。
“爸爸,这柿子太难吃了……”
我用夹杆夹了一袋柿子,回想起当年我上树摘柿子的情景,不禁感叹岁月蹉跎,一转眼少年成了中年。还记得那时候,父亲一次能挑百十斤柿子,而前几年父亲还能削柿饼,可今年他拿刀削柿饼已有难度。想到这儿,我索性又摘了一袋带柿柄的柿子。这一次,我一人背了两个大半袋。尽管它很重,但我的步子依然走得很轻松。我想今年亲自操刀,也像父亲一样,削出串串别样好吃的柿饼。也让父亲像我们儿时那样,有个快乐幸福的时刻!
曹学军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张村镇中

恭喜老师散文摘精,珊瑚欣赏学习了。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冬安,并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