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错过(小说)
我的眼前有一个美丽的湖,我不忍心抛下一块石头,打破湖里的和谐与宁静。——题记
葛阳师范学校八二四班教室里,班长赵琦健步走上讲台,用极具煽情的语调对我们说:“同学们,再过一个月我们就毕业了,为了永恒地留住母校的记忆,经班委会研究决定,下午班会课举行一次登山活动,目标是葛山山顶。让我们无限地展示青春的风采,去拥抱葛山吧!”
班长说完后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好好”的喝彩声。
下午第二节下课铃一响,八二四班的五十多位同学就像打开闸门的水一般涌出教室,哗啦啦地流下学校的阶梯,冲出校门,聚到葛山山脚下,而后又像一条长蛇向葛山的石阶上伸展。
葛山山势陡峭,约有六七百米高。烈日炎炎,同学们爬不到两百米便感到口干舌燥,两腿发麻。有不少同学瘫坐在石阶上。
我生活在山里,爬惯了山岭。渐渐的,我冲到了队伍的前头,不一会儿又跟队伍拉开了一大段距离,身后留下一阵阵喘息声与咳嗽声。
我虽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我不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会。我想一鼓作气爬到山顶,欣赏一下山顶无限美好的风光,然后静等着同学们从山下爬上来,显示出“一骑绝尘”的英雄气概。
到了葛山的半山腰处,石阶已到尽头,前面是一片栗子林,茂密的叶子遮住了灼热的阳光,我感到一阵阴凉。我在栗树底下沿着一条“之”字形的小路“螺旋上升”,不久便到达山顶。我站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环顾四周,只见山后是一片田地,地里种着水稻、番薯各色庄稼,郁郁青青。山顶的远处有一个村庄,依稀可见一排排豆腐块一般的白色房子。
我坐在一堆草丛里,静等着同学们上山。我等了许久也没见到大部队的影子,山腰里的嘈杂声也像熄了火的开水锅一般渐渐沉寂了下来。正在纳闷之际,我的眼前冒出一位女生,我一看是班里的卫生委员余静雪。静雪脸上挂着汗珠,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嘴里像失去水的鲤鱼一般急促地喘着粗气。
我问:“他们呢?”
静雪摇摇头说:“不知道。”
“难道他们都回去了?我们的目标不是山顶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云层里去了。天空忽然飘过一个电闪,紧跟着响起一阵猛雷。
静雪起身要往山下跑,我拉住她的手说:“来不及了,不如找个地方避一下吧。”
我向山后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田野中间立着一个用“油毛毡”搭成的小棚。
我和静雪沿着一条田间小路向棚里跑去,不一会儿便来到棚前。我打开一扇简易的木门,两人便进入棚里。整个棚子占地约三平米,四周用石头垒成。墙边靠着一些锄头、铁铲等农具,角落里堆着一些草木灰之类的肥料,显然这棚子是当地的农民用来放肥料和农具兼临时休息的地方。
我和静雪并排在墙根的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此时外边已下起了大雨,雨点沙沙地打在油毛毡上,棚里飘进一股热烘烘的泥土混合着草汁的气味。
天空渐渐降下灰色的帷幕,可雨还是嘀嗒嘀嗒地下个不停。
我心里如被油煎一般的急,为自己的草率和刻板懊悔不已。同学们知道天快下雨了便审时度势地下山去了,而我和静雪却不知变通,一味地为了追求预定的目标愣头青似的往上爬,最终落到如此被动艰难的境地。
“班里的同学会拿着伞和电筒来接我和静雪回去吗?”我心里嘀咕道,“不,他们是不会来的。”当时同学们只管各自下山,根本不知道我和静雪还留在山上,我又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我想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在意我和静雪有没有在教室和寝室里出现。在平常的日子里,班里的同学到当地亲戚或同学家里过夜是常有的事情,因而班干部或室友对某个同学没有按时上晚自修或回寝室睡觉一般是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更不会向老师报告,以免引来没必要的折腾。他们以为,一位十八九岁智力正常的人是完全可以管好自己的。看来今晚我和静雪只能在棚里过夜了。静雪急得轻轻地抽泣起来。
进入葛阳师范就读的第二学期,八二四班的班干部作了调整。我和静雪分别当选为劳动委员和卫生委员。究其原因,我俩都来自山里,干惯了脏活累活。而对于一位出生在山沟沟里的苦孩子来说,能成为班委会的一员感到莫大的荣幸,因而干起工作来便如刚修好的汽车一般动力十足。我俩的工作目标是让班级的卫生成绩处在全校靠前的名次,至少不能垫底,否则同学们和班主任在每周的全校学生大会上感到脸上无光。
为了不被扣分,每天放学以后,我和静雪拿起扫帚赶在学生会卫生委员打分之前如日本兵探地雷一般把教室、公共场地细细地探视一遍,把那些被值日生忽略的或者新增的尘埃清除干净,以致于两人常常错过就餐的时间,只能吃厨房里的那些“残羹冷炙”。春的付出总能获得秋的收获,我俩的努力终究换得班级每周的卫生成绩名列全校十八个班级的前三甲。班主任多次表扬我俩工作做得好,同学们也因班级的卫生成绩出色引以为豪,他们还冠我和静雪“劳动模范”的美名。得到班主任的表扬和同学的鼓励,我和静雪如获得全国先进一般感到无比荣光。但到后来,班主任和同学们对班里的卫生荣誉渐渐麻木了,他们习惯地以为八二四班的卫生成绩好就如巴西足球队获得世界杯冠军那样理所当然。而我和静雪则必须一如既往地维持班级已有的荣誉,否则就有“下课”的危机。
平常,静雪总是一副抑郁的表情,只有和我一起工作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笑容,犹如冰山里踱上一层阳光。而那层淡淡的阳光,我如一位冰原旅行者一般感到暖融融的,让我深深地向往。渐渐的,静雪成了我心灵的慰藉。一日不见,我便如生活在北极圈里的人们没见到太阳一样感到郁闷失落。
雨停了,四周一片漆黑,蟋蟀在草丛里尖叫,山上的猫头鹰“喔喔”地应和着。我和静雪静静地坐在棚里,彼此之间似乎可以互相听见噗噗的心跳声。为了踏实地在棚里过夜,我在墙边摸索着找来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铲,用铁铲顶实门框,锄头则放在身边应付一切意外发生的事情。忽然静雪“哇”的一声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几只软绵绵的东西从我的脚面上“嗖”的一声窜了过去,我头皮发麻,毛孔像喇叭花一般张开来。我拿起锄头“梆梆”地在地上乱敲,棚里立即传来一阵老鼠“吱吱”的叫声。
静雪瑟瑟发抖,我紧紧地搂住她。我安慰她说:“不要怕,不会有什么的。”静雪微微地点点头。
静雪在我的怀里渐渐安稳下来。一阵清风吹进棚里,一股诱人的香气飘进了我的鼻息,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与躁动。我忍不住低下头,嘴唇往静雪的脸上贴去。就在两张嘴唇即将贴在一起的时候,我猛然抬起了头。
进校第三个学期的一天夜里,405寝室的八位男生感到无聊便讨论起班里的情侣问题。我们都知道文娱委员陈丽娜与体育委员周强是一对。丽娜身材娇好,眉清目秀,唱歌的声音如百灵鸟一般婉转动听,她是大家公认的班花。周强身材伟岸,浑身充满阳光之气。他俩形影不离,惹人眼红,尤其是跳交谊舞的时候,两人就像花样滑冰运动员一般配合默契。
包达提(由于他消息灵通,大伙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包打听”)躺在我的上铺跟大家说:“还有一对是最正宗的,你们都猜不出来吧。”
我们都说不知道。
“我提醒一下,女的是我们班的劳动模范。”
“她?”我的心蓦然惊颤一下。
室友们也感到意外。静雪性格内向,除了我,平常很少跟男同学说话。
室友们急切地等待达提说出答案。
“你们都不知道吗?她和班长是一对。”
“啊?”大伙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平常,静雪和班长几乎没有什么接触。我只记得他俩一起返校和回家。
“事实总是被虚假的表象所掩盖。”达提用哲学家一般的口气对我们说,然后又细细地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琦家住县城,他的父亲是机关里的干部。静雪的姑父与赵琦的父亲攀上了一些亲戚关系。静雪的父亲死得早,由她的母亲把她拉扯大。静雪考上师范以后,她的姑父便千方百计为静雪与赵琦联姻,让静雪将来有个依靠。赵琦的家人见静雪文静可爱,再加上那个年代吃公饭的姑娘很少,于是便应承下了这门亲事。
达提的话像一枚钢针刺进了我的心窝。我全身发冷,心如刀割,身上好像被压着一块巨石一般喘不出气来。
此后,我精神虚空如蝉壳。跟静雪一起工作的时候,我的内心会获得短暂的幸福感。想起她是班长的情侣,我又如喝了醋一般内心感到酸酸麻麻的。我觉得自己颇像一位很失败的橘农,面对一片梦寐以求的硕果累累的别人家的橘林,内心充满羡慕与嫉恨。当那位橘农进入林子里的时候,心里会被橘子的甜蜜所感染,获得暂时的满足。一旦从林子里出来,心里又感到无限的失落与惆怅。
静雪如飘在高空的气球,摸不着触不到,但系住了我的灵魂。
我想起徐志摩的诗句:“我是个平常的人/我不能盼望在人海中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静雪是属于班长的。班长成熟干练,家境又好,我与他是无法比拟的,正如玻璃弹珠与珍珠无法比拟一样。我和静雪关系密切,那也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我要珍惜这种关系,我不能鲁莽地打破我们之间经久保持的美妙和谐的境界。正如我的眼前有一个美丽的湖,那里有鱼在游泳,有鸭在嬉戏,有天鹅在舞蹈,我不忍心向湖里抛一块石头,激起几朵浪花,驱赶那里的生灵,打破湖里的和谐与宁静。
夜里天气转冷,我脱下衬衫盖在静雪的身上。静雪静静地靠在我的肩上,享受着我安全的臂膀。或许是由于疲劳的缘故吧,静雪竟然睡着了,柔软润滑的秀发洒在我的手臂上,我全身感到痒酥酥的。
天空升起一弯清月,月光银屑似的撒向外边凄冷的世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再过一个月,我和静雪将离开学校,各奔东西,两人在葛阳师范所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像缺了一块似的阵阵作疼。
由于疲劳,我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静雪已经走了,她把衬衫披回到我的身上。我的臂膀湿答答的,不知是静雪的汗水还是泪水。
天边升起一片朝霞,霞光血一般映红了大地。我披着山间雾气,趟着露水下了山,走进学校。我在餐厅里遇到了达提和周强,他俩坐在餐桌前啃面包。
达提问:“哥们,昨夜去哪了,也不跟我吱一声。”
我说去亲戚家了,达提“哦”了一声。
周强说:“听班里的女生说,昨夜静雪也消失了,你们该不是又在一起研究工作了吧。”我不满地白了周强一眼,转身向餐厅的窗口走去。
最后一个月是毕业考试的冲刺时间,有十几门功课需要过关,每位同学都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之中。
同学们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考试,开了毕业晚会之后回到了家里。
九月份,我被分配到我的家乡石岭乡校教书。山里信息闭塞,我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第二年秋天,区教办通知我去县城听课,说是有外县请来的名师开课。
我赶到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我在县小阶梯教室门外遇到了达提。达提在云阳区小任教,他领着我走进教室在后排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看到赵琦和丽娜并排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亲密如一对情侣。我有点惊讶,问达提是怎么回事。
达提说:“赵琦城府深,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其实他俩在师范读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好上了。”
“丽娜跟周强不是一对吗?”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原先是一对,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丽娜的眼里,赵琦比周强更优秀。而在赵琦的眼里,丽娜活泼大方,比静雪更惹人喜爱。如今他俩都在县城学校任教,日子过得比十五的月亮还美满啊!”达提露出嫉恨的眼光,似乎赵琦抢走了他的女朋友似的。
我再次想起达提说过的“事实总是被虚假的表象所掩盖”这句话。
“那静雪呢?现在怎样。”我急切地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唉!”达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静雪毕业以后分配到云岗乡校工作,今年夏天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忽然晕倒在地,同事们把她送到医院里。由于心力衰竭,没熬过几天就死了。”
“死了,怎么好好的就死了?”我喃喃自语,眼前似乎有一幅黑蔓降下来。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可是眼前还是黑的,整个世界都乌七八糟地消失了。
“是啊,太突然了,我们都来不及去医院里看她呢。班里的同学只有我和周强给她送葬。我纳闷你们原先是很好的搭档,你怎么没来参加她的葬礼……”
“还有一个秘密你也不知道,这是周强酒后跟我说的。周强跟丽娜断了之后便开始追求静雪。不知是什么原因,静雪总是不接纳他……”
达提像唐老鸭一般翻翘着嘴巴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向街上走去,走向车站——我要去看看静雪。
我乘上一辆去云岗的面包车。
面包车沿着云山盘旋而上,由于路面不平整,车子像喝醉酒似的晃晃荡荡地前行着,一直爬到了山顶,然后又往下降,降到半山腰,我看到了一处村庄,这里便是云岗。此时太阳已偏西。
我不敢惊动静雪的母亲,以免勾起她痛苦的回忆。我在野外找到了一位下地的农民,在他的指点下找到了静雪的坟墓。
在苍黄的天底下,静雪的坟墓静静地躺在山坳里,泥土还是新的。我在旁边的草地里掐来几朵野菊花扎成一束放在坟前。
我在坟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目光似乎洞穿了坟里那堵坚硬的墙,看到了躺在棺材里的宁静憔悴的静雪,而后葛阳师范的记忆如电影蒙太奇一般一幕幕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最后定格在那一夜与静雪一起在葛山棚里过夜的情景。
静雪啊!那一夜,我错过了给你一个吻。我要是吻了你,我们之间就会跨过同学的界限成为一对恋人。或许你就不会生病。你生病了我会竭尽全力照顾你,让你恢复健康。即使你无法救治,我也会陪伴你走过人生的终点,让你的心灵得到安宁。我悔恨那一夜过于怯懦与古板,没有向你敞开心扉,扬起情感的风帆,以致于永远失去共同到达幸福彼岸的机会。时光流逝,错过了将无法弥补,如天上的雨点落下了就不能回归原位。如今你就像夜空里的一颗流星,在茫茫的宇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静雪啊,你将魂归何处?只望在梦里与你相见……
太阳缓缓西落,山坳里弥漫着一层昏黄的光芒。村里传来几声尖利的汽车喇叭声。面包车要走了,我起身向村里走去。
我泪潸潸地回到车上。车子“呜呜”地颤动了几下,抖抖颤颤地驶出云岗,驶向县城。
我透过车窗回望云岗,只见静雪的坟墓渐渐消失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