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老屋(散文)
一
我家的老屋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听爹妈说大哥小妹和我都是在这老屋里出生的。如今我已远赴他乡谋生,大哥和小妹也已离家工作多年,老屋里只剩下爹和妈。爹妈都老了,互相搀扶着,守着比他们还老的老屋。
老屋是依山而建的石头屋,墙壁是用黄土加石头精心垒砌而成的。爹告诉我,其实老屋的夹墙中间是架着木头的,这些木头柱子和房梁、檩子椽子房柁一起构成了老屋的骨架。
爹还说:“别看老屋破旧,墙上都有了裂缝。其实它还能再挺个百十年。就算墙塌了,架子是绝对不倒的。”
老屋的墙上的确有好多裂缝,从我小时候就有,老旧的墙体表面变得酥松,即便是幼童时期的我也可以轻易地用小手在墙上掏出个洞洞来。我喜欢在老屋的墙上掏洞,因为这些洞可以用来藏一些小玩具,洞不是很大,只要在藏好玩具后,把原来的墙皮贴回去就可以了。
如今的老屋是经过修缮的,那些洞洞早被泥抹平。虽然经过修缮,老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比没修缮的时候更加坚固稳当。但看起来还是又老又旧,就跟没修过的一样,真成了修旧如旧。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老屋修成这样,因为平时我比较忙所以很少回家。可今年爹的身体不太好住进医院,出院后我接他回家时才知道,爹妈一直在瞒着我。
记得那次我把爹从医院接回家,原本不善言谈的爹变成话痨,而且说的全是我小时候的事。开始我还附和他几句,后来越听心里越酸,就不再搭言,我爹就这样一路唠叨到家。
爹妈生了我们三个,我、哥哥和妹妹,所以修缮老屋的钱是我们兄妹三人一起出的,哥哥拿了大头。当时,我建议爹妈拆了老屋在原址上重新翻建,爹妈收了钱却没告诉我是怎么修缮的。当我站在这熟悉的院落里,看着老屋瓦楞中的瓦松发愣,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到底是修了还是没修呢?要是没修,我给他们的钱花到哪去了?别是被骗子骗了吧!”
“妮呀,发什么呆呢,不认识自己家啦?”
妈将切好的西瓜送进我手里,又用毛巾为我擦汗。
“妈,这老屋到底修没修哇?”
“修了呀。”
“你骗人,根本没修。屋顶上的瓦松还在呢,不是老瓦房根本不会长出瓦松来。你们到底修没修?”
妈妈拉着我坐到窗前的椅子上,这样我爹在屋里的炕上背靠着炕柜就能看见我和妈,也能听见我们娘俩说话。
“妮啊,真的修嘞。你看这墙,你还能看见缝隙和你小时候掏的洞洞吗?这都是加固过的,是村里的二成领着人给咱家修的,全是盖房的老把式,全是老手艺。”
“那就算墙没事那墙里面的柱子、檩子、椽子、房梁、房柁都是木头的呀,这么些年不糟不烂吗?”
“妮啊,当年你老太爷盖这房的时候,这些柱子、檩子、椽子、房梁、房柁都是用桐油泡过的。别说百十年,就是几百年也都没事。二成是干建筑的,他说咱家的房子主结构一点毛病都没有。”我爹说话了,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这老屋除了看起来旧,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那这事我哥知道吗?”
妈拍了我一下然后说道:“你知道就行了,就怕你哥知道呢。你们给的钱呀,都给你们存着呢。”
我回头看看屋里的爹,他冲我笑笑,把刚叼进嘴里的烟搁在炕桌上。我明白爹妈的心思,他们是舍不得,这让我心里又是疼又是感动。顿时觉得亏欠了爹妈,也不知道跟爹妈说点啥,下意识地伸手抠着墙皮。
“他爹你看,咱家妮又掏洞嘞。”
妈妈的话把爹逗得笑出了声,也把我的不好意思冲得烟消云散。是啊,在自己爹妈面前还有啥不好意思的。我站起来要去厨房给爹做他爱吃的烩面,妈妈却拦住我说:“你累,先歇歇。你就坐在那,让你爹看着。”
二
妈妈的后半句话是小声跟我说的,这句话险些让我的眼泪掉下来。妈妈去了厨房,我爹隔着窗子跟我唠叨起来,说得还是我小时候的事。这次他说一句我答十句,我变成了话痨,爹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开朗,我的一句不怎么有趣的话都能让他笑得很开心。
“爹,其实这样修挺好的,我记性不好,修得太新了我可能会找不到家呢。”
我一边跟爹说着话,一边把皮管子接在水龙头上。当拧开水龙头之后,一股水雾出现在洒满阳光的院落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顿时有了生气。浇完花草蔬菜,又开始喷洒地面,院子里磨得发光的青石台阶,被水洗过之后散发着宝石一般亮晶晶得光芒。没一会功夫,屋檐下那些被雨滴敲打出来的滴水窝里也蓄满一窝窝的清水。深吸一口气,感觉院子里花草的香气里多了一股特别熟悉的味道。
“爹妈,还是这样修好,啥都没变,真好。”
爹听了我的话笑得更开心,而妈妈的笑声从厨房里一直飘进了我心里。我不忍心离开我爹的视线,只好蹲在窗前伸手抠着地上的滴水窝。
“妈,您还记得您说的前屋檐后坷台吗?”
妈说:“记得。咋,你忘啦?”
“没。前屋檐后坷台的意思就是,我怎么做我的孩子也会学着我的样去做。”
妈说:“呦,我家妮真成大人了。不是当年非说前屋檐后坷台不对,非说水滴石穿是真理的小妮子喽。”
这是我们母女之间的趣事,就连爹都不知道,如今被我提起,爹便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那是我十几岁时的一个雨天,妈妈看到屋檐的滴水一滴滴地砸进了滴水窝,感叹地说:“前屋檐后坷台啊。”那时的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喜欢质疑大人说的话。
我说:“妈,前屋檐有了,后坷台在哪?”
妈说:“这个意思就是说,你怎么做你的孩子也会怎么做,你是怎样的人,也会影响到后代的。”
我并不同意妈妈的话,顶嘴说:“妈,这叫水滴石穿,一日一日滴,一年一年滴,这才是历史呢。”
当年我和妈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只是倔强的以为自己才是正确的。如今想来,那时真的好幼稚。
廊下的两根柱子还在,依旧矗立在原来的石墩子上。老屋和现在的水泥房子比起来,算不上宽敞明亮但却处处透着温馨。
一老碗喷香的烩面加上几碟鲜灵灵的拌菜放在了炕桌上,我爹端着大老碗深吸一口气,他满脸享受的样子,勾得我口水直流。爹夹起一筷子烩面送到我嘴边,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可心里却是暖暖的。
妈妈亲手做的烩面是最香的,也绝对是满满的一大老碗。捧着大老碗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
一家三口围着炕桌亲亲热热地吃着聊着,我只希望时间能停止,只希望这碗里的面永远也吃不完。
三
身边传来喵呜一声,腿上一沉一热,我家的大黑猫趴在了我腿上冲着我喵喵地叫着。这只大黑猫可算是猫中的寿星老儿,如今它已经十七岁,相当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妈说大黑猫的眼神已经不好,天黑以后就不能出门。现在也不爱动了,原来上墙头过屋脊如履平地,现在上炕都费劲。饭量也大不如从前,而且要吃很碎很碎的食物才行。不过它不糊涂,还记着家里每个人的味道。
我把大黑猫抱进怀里,它用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知道大黑猫认出我了。这只大黑猫算得上是我家的功臣,那时候老鼠多,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猫,为的就是驱赶老鼠。自从大黑猫进了我家之后,我家就再没闹过老鼠。
大黑猫到我家的时候刚一个月大,但是胆子极大。别说是老鼠,就是邻家的大黄狗,它也敢去招惹。当然,猫是打不过狗的,不过那时的大黑猫特别机灵。它会偷偷从背后靠近大黄狗,猛地挠大黄狗一爪子之后迅速窜上墙头,然后一边悠然地甩着尾巴,一边看着墙头下又蹦又叫的大黄狗。那神情好像在说:“有本事你上来咬我呀。”
那时候的大黑猫也很粘人,尤其是喜欢粘着我。冬天的夜里,它总会悄悄钻进我的被窝里。我是不会赶它走的,因为搂着大黑猫就跟搂着一个火盆子一样暖和,我们互相温暖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夜。如今大黑猫老了,抱在手里似乎都没了分量。它的毛皮也不再油黑发亮,唯一不变的就是对人的依恋。看着在我怀里打呼噜的大黑猫,再看看满脸期待却又不明说出来的爹妈和这一点都没变的老屋,我瞬间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扔在了脑后。这时候,还有什么事能比陪在爹妈身边更重要呢。
“爹妈,今晚我跟你们睡一屋吧。不止今晚,我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我的话让我爹眼睛一亮,可他嘴里却说:“你还有假吗,别耽误工作呀。”
“爹,我请了假的。”
妈一边答应着一边下了炕,我看见妈转身过的时候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爹偷偷对我说:“你能住在家里,你妈心里都快乐疯了。”
“爹,您心里不乐呀?”
“乐,爹比你妈还乐呢。”
山村的夜晚一如从前一般寂静,当我打开灯之后才感到这老屋的确和过去不一样了。灯光比过去明亮多了,家里的电视也换成了大尺寸的液晶彩电。
妈妈早早地铺好了被褥。还像小时候一样,我的被褥铺在爹妈的中间。洗漱之后,爹妈催着我钻进被窝,好像我不钻被窝就会跑了一样。其实不用爹妈张罗我也想钻被窝,因为突然想再当一回爹妈的宝宝。我听话地钻进被窝,没想到大黑猫比我还快,它早就钻进被窝里眯起双眼打起了呼噜。
爹怕抽烟熏到我,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嗑着瓜子,至于电视那是一眼都不看的。妈盘膝坐在我身边,就像我小时候一样,只不过那时候妈妈好像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一直要忙到很晚才睡。现在没什么针线活可做了,可妈妈一直端着那个有年头的针线笸箩跟我说话。
我掀起被窝说:“妈,我想跟您一被窝睡。”
爹笑了,妈也笑了,大黑猫喵呜叫了一声,好像在学我的样子跟妈撒娇。
妈躺在我身边双手搂着我,说了很多话,她的话很多很碎,也没什头绪,就是纯粹的想到啥就说啥。但这一幕却让我恍惚又回到几十年前,回到了我还在牙牙学语的年代。
记得那次趴在妈妈背上离开老屋,准备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家。小小的我哭着喊着把手伸向老屋,怎么都不肯离开这个熟悉又温暖的地方。
我怎么都忘不了,落日下的老屋,盏盏灯光就亮起来,我顺着灯光回到老屋回到爹妈身边。妈妈在昏暗的油灯下生火做饭,那袅袅炊烟和饭菜的香味,给了我几多希望几多温存。
那时候,一间老屋一盏灯,咱爹咱妈和一群娃组成了一个家。如今家里的娃娃都长大了,犹如山鹰飞出巢穴。拼搏的地方成了他乡,而家成了故乡。多少个不眠之夜翻身起来,遥望故乡的方向,心里勾勒着老屋的模样。写信的笔一次次提起又放下,悠长的牵挂呀,不忍再让爹妈为我操碎心。
泪水打湿了枕巾,爹细心的将面巾纸塞进我手里。妈妈浑然未觉,还在念叨着。妈说老屋周围的果树都结果了,满坡满树都是,给你们藏着等你们回家吃。
听妈妈的唠叨,心里越来越踏实,感觉自己有了依靠。妈妈的唠叨里饱含着对儿女们的那份深深地牵挂,一字一句都倾注了妈妈的感情。远飞的儿女怎么也走不出妈妈的视线。老屋老了,妈妈也在变老,但没有改变的的依然是那种淳朴而又慈爱的心怀。
四
几天之后,大哥带着嫂子回家了。其实我们已经排好了,以后轮流回家,绝不能让老屋里只剩下爹妈两个。
离开爸妈那天已是满山秋色,爹妈哥嫂一直将我送到村口那棵老榆树下。当我狠下心上车之后,再回头时却见爹妈互相搀扶着站在老榆树下冲我挥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止不住地疼,此时此刻我更深的理解了牵挂的真正含义。
车子转过山坳口,忍不住将车停靠在路边。远远看着我家老屋,看着墙上那一串串红灯笼般的柿子。以前每次归来时,我总是从这里慢慢走向老屋。那时的老屋就静静地卧在眼前,随着脚步离家越来越近,耳畔听到吱呀呀的纺车声,眼前终于出现了了爹妈的笑脸,听到了爹妈惊喜地呼唤声。
老屋就像爹妈一样用心聆听着儿女们归来的脚步声,用那温柔宽厚的身板为儿女们遮风挡雨,用那深藏地下的坚固根基搭起一个温馨的港湾。每次分别的时刻,老屋就像爹妈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渐渐走远的背影。老屋和爹妈给了我们温暖和宠爱,却把期盼和等待留给自己。这次的离开比哪一次都让我不舍,好像每走远一步,心里地牵扯就沉重一分。
我知道,老屋已经和爹妈融为一体。老屋就像是握着风筝线的手,把一声声呼唤,变成一串串思念永远地系在儿女的心中。

恭喜老师散文摘精,珊瑚欣赏学习了。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冬安,并祝老师创作愉快,笔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