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嫂进门
　　 大嫂进门那会儿，我已依稀地记得一些事情了。大嫂的婚事在我们村轰动一时，现在回想起来，好多场景都还历历在目。
　　 当时我们村已经有了第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大嫂是第一个坐着东方红拖拉机进门的媳妇。大嫂结婚的那个排场，那个气势，绝对是我们村开天辟地的第一遭。
　　 在大嫂结婚之前，村里的新媳妇大都是坐着自行车进门的，条件差一点的，还要靠着双脚一步一步从娘家走到婆家。路途稍远一点的，天不亮就要从娘家出发，太阳偏过头顶才走到婆家的也不在个数。亲戚们等得发焦饿着肚子不能开席，新娘子更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好不容易新娘子走到婆家，还要有一番结婚典礼的仪式，吹吹打打拉拉扯扯之后才能开席吃饭。
　　 听说拖拉机要接大嫂进门，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来看稀奇。拖拉机的影子还没有出现，我家的门前已经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临近中午时分，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响，围观的人群活跃起来。不一会儿，一辆红色的拖拉机晃入人们的眼帘。农村的土路坑洼不平，拖拉机颠簸着由远及近而来。
　　 拖拉机事先用水冲洗过，车兜看起来挺干净，但车头上的泥土和油污相互夹杂着，却是水冲洗不掉的，这一点和喜庆的气氛有些不和谐。拖拉机的前后左右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大嫂一身蓝色的时代装扮，和几个同行的人坐在车兜里的凳子上。大嫂低着头，扎着一条马尾辫，颇有一番新媳妇的韵味。
　　 唢呐声，拖拉机的轰鸣声，人们的笑语声奏响在一起，人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我夹在一群小朋友中，跟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奔跑着。邻居的大婶跟我开玩笑道：“你哥娶新媳妇，你跑个啥？”对于这些玩笑当时我是不懂的，只是想跟着小伙伴们一起看看新娘子，顺便讨得一颗糖果解解馋而已。
　　 拖拉机刚刚停下，围观的人们便聚拢过来索要喜糖了。接新娘的路支客从车上站起来，嘴上吆喝道：“吃喜糖了！”手里的糖果也跟着四散地撒开了。
　　 有帮忙的人搬来一条长凳放在拖拉机的旁边，婚礼主持人也领着大哥和两个陪郎给大嫂三鞠躬，示意大嫂下车。大嫂坐在车上不为所动，脸目板得平平的。“新娘子三天无大小”，几个小青年上了车，连哄带拽地把大嫂从拖拉机上拉了下来。
　　 结婚仪式举行得也不顺利，大嫂总是不配合主持人的安排。对拜天地，拜高堂，拜宾客之类的仪式大嫂通通保持着极不情愿的态度。好在两个陪郎得力，他们连说带笑地强摁着大嫂的头。大嫂不情愿，也没有太过恼怒。大嫂身高马大，两个陪郎累得气踹嘘嘘才算完成了任务。我记得那时候大部分的新娘子都是不太配合结婚仪式的。
　　 结婚仪式进行到最后一项，主持人宣布道：“新郎新娘步入洞房！”主持人此话一出，大嫂的反应比谁都快，她快步地向洞房奔去。
　　 结婚的喜庆气氛全在一个“闹”字上，几个小青年怎能轻易地让大嫂进入洞房？他们搬来凳子坐在门口，用在别人的婚礼上重复了无数次的借口嬉闹大嫂。他们说假如大嫂按照他们说的做就让大嫂进门，否则免谈。
　　 他们的借口无非是向大嫂讨一颗烟，倘若大嫂初次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又会要求大嫂给他们点火。再倘若大嫂给他们点火，他们又会借机把火吹灭。他们的借口一环套一环，大嫂可不吃他们那一套。
　　 大嫂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四周的一撒，门口的几个小青年都奔跑着捡糖去了，大嫂趁机跨过门口的板凳进到洞房里去了。等到小青年们回转来的时候，也只能跟在大嫂的身后到洞房里继续“闹”去了。
　　 我也随着一群玩伴儿进到洞房里。有几个年长的青年拿我和大嫂开玩笑道：“这是你小叔子，认识么？也不给你小叔子一颗喜糖？”
　　 大嫂给我一颗糖，我刚想接住，又有青年拦住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要亲亲热热，你是不是应该剥开喜糖喂给你小叔子？”说话的人一脸的嬉笑，又向周围的人说道：“你们说是不是？”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
　　 大嫂一脸的不悦，怼他们道：“你们觉得和这样的小孩子开这些玩笑合适吗？”
　　 众人也觉得无趣，失了分寸，便指示我接了糖果，又哄我到洞房外面玩去了。
　　 “你们上辈子修了什么好福气，娶了一个那么精明又那么厉害的一个好媳妇。”这是大嫂结婚后，左邻右舍对我的父母最常讲的一句话了。
　　
　　 第二章 改造大哥
　　 大嫂结婚的时候，我们借了一百五十元的债务，大嫂的婚房是我们家仅有的两间瓦房。婚后不久，父母便着人在瓦房的一角修了个灶台，又把我们的债务和责任田一分为二，算是正式地和大嫂分了家。
　　 大嫂本不想接受什么债务，但所有的债务全因大嫂结婚而起，况且我的婚事还会在将来发生，全凭父母的能力，是无法再为我建房、娶妻、还债的。迫于无奈，大嫂接受了七十五元的债务。其时，家里还有一套牛具，分家时已经商量好的，归属权在父母，大嫂可以免费使用。对于这件事，大嫂什么话都没说，毕竟两间瓦房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分家后，和我们有往来的人家的红白喜事大哥家也要随份子的。大哥爱面子，不论对方事多事少，只要对方有事，大哥都想去随个份子。
　　 大嫂不乐意，大嫂说像你这样随份子，咱家还怎样过下去？欠人家的外债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该随的份子咱随，不该随的份子咱不随。他来咱家几回咱也去他家几会，这叫礼尚往来，你说对不对？
　　 大哥无法，只得按照大嫂的意思照办。毕竟刚分家不久，一切都还在温饱线上挣扎。
　　 大哥有两个爱好，一个抽烟，一个喝酒。大哥结婚的时候已经抽烟喝酒十几年了。大哥没上过什么学，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辍学了，成了家里的一个小劳动力了。干农活休息的间歇，大哥学会了抽烟喝酒。
　　 结婚后，大嫂把家里的烟酒全部找出来交给大哥说道：“抽烟喝酒既花钱又伤身体。家里的这些烟酒你抽完喝完就要戒烟戒酒的。”
　　 大哥不同意，大哥说抽烟可以解乏，喝酒可以下饭。大嫂恼了，说道：“你干活？我就没有干活？村里那么多不喝酒不抽烟的人，哪一个不是活得好好的？俗话说‘三年不抽烟省个大老犍’。过几年咱也买一套牛具，自己用着方便。”
　　 分家后，大哥一家和我家共用一套牛具确实有诸多的不便。特别是到了抢种抢收的时节，早半天晚半天的结局完全不同。
　　 有一年麦收时节，大哥家和我家都摊了麦场子，都计划着在这一天碾一场麦子。谁知道原本晴朗朗的天空慢慢地堆起了乌云。我们两家都有些着急了，都希望先碾自家的麦子。一番讨论之后，大哥牵着牛赶麦场去了。结果可想而知，我家的麦子淋了雨。事后，母亲叨唠了好一阵子，母亲说眼看着雨要来了，碾不了了可以先堆起来，天晴再碾也不迟。大嫂听见这些话，心里也着实不舒服了一段时间。
　　 大嫂说得在理，省下钱可以买牛具，大哥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口头答应：“行。”
　　 大哥家里那一点烟酒没几天便被大哥消灭殆尽。大哥烟瘾上来，偷偷跑到小卖部买包烟藏在厕所里抽，大嫂闻到大哥身上的烟味，留着心眼不动声色地侦查。大哥自以为做得巧密，正满心欢喜地藏在厕所里吞云吐雾时被大嫂抓个正着。
　　 大嫂二话不说，抓了大哥的烟扔到粪池里，又揪着大哥的耳朵说道：“你以为躲在厕所里抽烟我就不知道了？看你还抽不抽？”大哥不敢犟嘴，只是告饶，毕竟自己答应过要戒烟戒酒的。
　　 大嫂仍然不依不饶，在家里大闹了一天一夜。大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言语一句。父母和左邻右舍都来替大哥求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你再抽烟喝酒我就和你离婚！”大嫂给大哥下了最后通牒。大哥的这两个爱好就这么没了。大哥还有一个更严重的缺点也是大嫂纠正过来的。
　　 大哥虽然十一二岁便做了一个劳动力，但每个人都知道大哥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劳动者。父母做好了早饭喊大哥起床吃饭，大哥总是磨磨唧唧赖在床上不想动弹。下到地里，大哥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干不了一个小时就要找个借口到庄稼里拉个大小便，或是借机抽颗烟聊会儿天。不到收工的时间，大哥又早早地吵嚷着要回家。
　　 父母对大哥的这个缺点恨之入骨。母亲说天天数落你，我们的嘴皮子都磨薄了，你怎么就不长一点记性？将来你娶了媳妇，看你怎么养活自己的一家子。
　　 结婚后，大哥仍然我行我素，大嫂可不吃大哥那一套。大嫂勤快，天不亮就要起床拾掇早饭，大哥还想赖床，大嫂上去揭了被子，拿根细木棍照着大哥的屁股便打。大嫂下手的那个狠呀，一棍子下去就是一条红印。大嫂说我一个女人家都知道起床干活，你一个大男人还要偷懒吗？到了地里，大嫂又给大哥下了命令：“‘懒驴子懒马屎尿多’，干半天活只能解一次大小便！”到了收工的时间，大哥看大嫂还在满头大汗地干活，大哥也不敢再说“收工”二字了。
　　 经过一番一番的折腾，大哥彻底地服了大嫂，对大嫂那是唯命是从了。再一个，习惯成自然，经过几年的锻炼，大哥也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勤快人了。
　　 到了八十年代，农村里逐渐有了农民工这一行当，那时候农民工一天的工钱最多三五块。大嫂说三五块也是钱，只要小车不倒，天天积攒，一年下来也有一两千的。大嫂给大哥准备了铺盖，让大哥外出务工去了。大哥成了我们当地第一批农民工。
　　 大嫂对大哥的改造颇有成效，大哥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村里好多人家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时候，大哥家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了。八十年代末，大哥家又盖起了楼房，是那种下面平房上面加个民房的老式楼房。那种楼房虽然丑且漏雨，但也是全村的第一座楼房了。
　　
　　 第三章 女儿辍学
　　 大嫂结婚的第二年有了一个女儿，看着呱呱落地的女儿大嫂喜忧参半。添丁便意味着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原本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了。
　　 月子期间，大嫂张罗着要下地干活。大哥不依，大哥说再穷再苦都要坐好月子，万一将来落下个月子病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大嫂说道：“我没那么矫情，我的身体好着呢，不会有事的。俗话说‘有个孩子三年穷’，我可不想咱家越来越穷。”
　　 生下女儿第三天，大嫂便起床拾掇家务了。锅上锅下，冷水热水，大嫂从来没论过。大嫂说大哥一个人干活够累的，我在家闲着没事，干点家务不算什么。半个月没过，大嫂便和大哥一起下地劳作了。
　　 下地之前，大嫂先给女儿喂个奶，然后把女儿一个人放在家里。半晌，大嫂再小跑着回家给女儿喂一次奶，喂完奶，大嫂还要再次下地劳作。
　　 大嫂不是铁打的，过完月子，大嫂落下了筋骨疼痛的毛病。大嫂的筋骨疼痛时好时坏，特别是到了阴雨天，持续的酸困的感觉似乎要从大嫂的骨头缝里钻出来一般。痛得厉害的时候，大嫂就吃几片去痛片。
　　 大哥和大嫂也曾到县医院求诊过，医生给大嫂开了许多祛风除湿的药物，但收效甚微。大哥说你看看你，不听我的话，落下了毛病，咋办？大嫂说我的病是小事，只要咱们的女儿听话懂事就好。
　　 大嫂的女儿没有辜负大嫂的期望——从小就很听话，但不善言语。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大嫂的女儿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坐在旁边玩，既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也是轻声轻语的。邻居们都说这个小姑娘性格内向，将来是不会随便惹事的，一定是个好人缘。
　　 大嫂的女儿上学很刻苦，刻苦的样子似乎和她的年龄不相符——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不做完就不吃饭。大嫂的女儿小学里成绩一直很优异，到了初中，成绩开始下滑。大嫂很着急，大嫂对女儿说道：“你要好好上学，将来考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一辈子不受苦的。”
　　 大嫂的女儿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即是最好的考试成绩也只能维持在中等偏下的水平了——尽管看起来她仍然在刻苦地学习。大嫂到学校里了解情况，老师说小姑娘的学习态度非常好，也尽力了。考试成绩并不能决定孩子的一生，希望大嫂不要太在意孩子的学习。
　　 星期天，大嫂又给女儿上了一堂政治课，大嫂恨铁不成钢，她的女儿低着头，默不作声。大嫂骂女儿道：“你怎么这么笨呢？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不开窍的？”大嫂越骂越起劲，还不停地用手敲击女儿的脑袋。
　　 大嫂的女儿此时已经十五六岁了，再怎么听话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有逆反心理的，大嫂没完没了的奚落显然激怒了她。她还嘴道：“你不知道我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考得不好又怎样？你想我死给你们看？”
　　 大嫂和大哥震惊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平时乖巧懂事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哥劝大嫂道：“人的能力有大小，考不出好成绩也无所谓的，人人都去考状元怎么可能呢？女儿已经尽力了。”大哥又对女儿道：“你妈为了你落下了筋骨疼痛的老毛病，说你一句你就顶嘴？”
　　 中考结束，大嫂的女儿只考上了县里最差的高中。大嫂和大哥商量着还要不要让女儿继续读书。大哥说这个问题很严重，咱们要尊重女儿的意见，免得她将来埋怨咱们。
　　 大嫂的女儿还想继续读书，大嫂说上这样的学校还不如不上。咱们村的某某和某某都是这个学校毕业的，结果怎么样？把家里的钱花完了不说，还不是要照样打工的？我看你不如早点出门打工学个技术，到时候你出门了我们也能多给你一些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