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的风，清爽舒适。一夜雨声惊梦醒，一觉醒来，秋凉了。
　　 撤下凉席，从衣柜顶上取出春秋季的床上用品，由于用力过猛，不小心将一个白底蓝花的布包带了出来。忽然想起布包是母亲以前给我的。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以前母亲给孩子做的两双花布鞋外，还有一双布鞋底，我又惊又喜。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我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
　　 从我记事起，母亲一年四季好像都很忙，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纳不完的鞋底。尤其到了七八月，母亲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做鞋上。她先抹好袼褙，等袼褙干透后卷起，用报纸包好。担心被老鼠啃咬，母亲将袼褙挂在房间墙壁的高处。农闲时间，母亲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给家人做鞋了。
　　 纳鞋底是做鞋的“重头戏”，耗时费力。母亲很看重纳鞋底，她认为做鞋的八成力气都用在纳鞋底上了。我从小喜欢依偎在母亲身边，看她一针一线纳鞋底。多少个夜晚，一觉醒来，看见母亲还在昏黄的灯光下低头纳鞋底。她用食指和大姆指把鞋线轻轻一捻，对着针眼穿过，针线在鞋底上下飞快地穿梭起来。母亲长年累月，不辞辛苦，将温暖和对家人的爱深深地纳进鞋底里。看着母亲熬红的双眼，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帮母亲做针线活。
　　 母亲经常说：“一个女人如果太懒，不会做鞋，会遭村里人调笑，婆家人嫌弃，全家人脚上会没鞋穿。”母亲的话可能让现在的人不以为然。因为现在的人几乎都买鞋穿，即使想穿布鞋，市场上应有尽有，谁还会耗费时间和精力做鞋穿呢？
　　 但是三十年前的农村，做鞋对于农村妇女来说，就像天天做饭一样，习以为常，是最基本的生活技能。母亲的话让我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勤快人才能过上好日子，这和新时代倡导的“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
　　 一到放暑假，我会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母亲有空就将袼褙从墙上拿下来，又从一本厚厚的书里取出鞋样，然后将鞋样一一贴在袼褙上剪下来。用一层厚袼褙做鞋底太轻太薄，不经穿也硌脚。于是母亲将几层剪好的鞋底粘在一起，厚厚的鞋底温软又舒适，再用纯白的棉布包好底和沿边。等天晴晒干后，母亲在鞋底上下两层之间垫上碎布屑，用缝衣线简单固定一圈，这样就可以纳鞋底了。毛边鞋底不需要碎布屑。
　　 几天的连阴雨，庄稼人无法下地干活。雨天就是农家人的“节假日”，可以自由支配。母亲就从针线簸箩里取出棉线、剪刀和顶针等家什，一边看电视，一边纳鞋底。当电视上没有精彩节目时，母亲就轻轻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红歌或秦腔戏。母亲纳鞋底轻松自如，大老针上下穿梭，拉线时铮铮作响，很有节奏感，犹如美妙动听的轻音乐。针脚致密匀称，排列整齐。一行行错落有致的针脚就像一行行动人的诗句，让人陶醉，让人心动。
　　 心动不如行动，我偷偷趁母亲不注意，学着母亲，拿起鞋底子直接用大老针（我们当地对纳鞋底的针的叫法）一阵猛扎，慌乱之中，大老针断成两截，我顿时傻眼了，手足无措，悄悄将针和鞋底放回原处。
　　 母亲做鞋时，我喜欢坐在一旁，帮她穿针引线，或将小布片剪碎，母亲用来垫鞋底。五颜六色的碎布屑摸上去轻柔而绵软，我一把抓起碎布屑，猛地抛向空中，它们就像天女散下的五彩缤纷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报纸上，让我兴奋不已。
　　 “行了，碎布屑剪得差不多了，够用了。看你整天疯玩，不如学纳鞋底吧！”母亲忽然停下手中的活，冲我微微一笑。
　　 母亲的话吓我一跳，纳鞋底对我来说应该是很遥远的事情，因为我还在上学。再说，鞋底又厚又硬，我手上没劲，怎么能将针穿过去呢？纳鞋底又不像做沙包那样，只是将上、下两层布的一边对应缝在一起，重复几次，再加一个顶和底，就轻松搞定。
　　 我的头摇的像拨浪鼓。
　　 “我发现你挺喜欢纳鞋底，几次给我帮忙。不过，针不是弯了就是折了。”母亲嘴角上扬，我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原来母亲对我做的“好事”心知肚明。
　　 看着母亲一脸严肃，我知道母亲不是跟我玩笑。既然母亲给我这个机会，我就要好好珍惜。如果学会纳鞋底，能帮母亲分担一些针线活，我会很高兴。
　　 “那我试试吧！”我欣然接受。
　　 “相信你一定能行！”说完，母亲走进房间，从炕头的包袱里取出一双小巧的毛边鞋底，放在我面前。鞋底平整雪白，有点炫目，我就担心这一“爪子”下去，鞋底面目全非，我赶紧去厨房舀水洗手。
　　
　　 三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顺着小水沟缓缓地流出院子。夏天的雨带来丝丝凉意。我坐在母亲身边，母亲拿出几条型号不同的棉线告诉我，不同的鞋底，所用棉线粗细也不一样。父亲经常下地干活，鞋底较厚，需用粗线纳鞋底才结实耐磨。奶奶、我和弟弟的鞋底较薄，一般选用较细的棉线比较合适。
　　 我的右手中指太细，母亲的顶针箍子不适合我，母亲用牙咬了几下，顶针才刚刚合适。母亲示范纳鞋底动作，手指十分灵巧，大老针上下穿梭，犹如行云流水，针脚细密匀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一会儿，母亲顺着鞋底形状，在鞋底边沿扎好两圈针脚，犹如修了两道“篱笆”。然后母亲将鞋底交给我，中间空白由我来填补。
　　 我左手拿鞋底，右手捏着大老针，在头发里扒拉几下，扎向鞋底。不知是手上没劲，还是鞋底太硬，大老针根本不听使唤，针尖只将表层白布扎了一个眼，根本没有钻入袼褙里，更谈不上穿透鞋底。我委屈地看着母亲。
　　 “针要直扎，用顶针顶紧针尾，手上使点劲，大老针才能穿透鞋底。”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我感觉顶针的名字好奇妙。我又试了几下，果真像母亲说的那样，顶针箍子紧顶针尾，针尖总算磕磕绊绊地穿过去了。可大老针就像一枚钉子牢牢地嵌入鞋底，用手怎么都拔不出来。我心急如焚，正在玩玻璃球的弟弟赶紧跑过来帮忙，他就像小白兔拔萝卜一样，使出了全身力气，可大老针依旧纹丝未动。
　　 我有点气恼，眼睛瞪得如铜铃，死死盯着大老针。它似乎在嘲笑我，不管我使出多大力气，它自岿然不动。母亲见此情景，提醒我用镊子拔，我赶忙拿起镊子夹住针，稍微一用力，将针拔了出来。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继续戳下一针，谁知乐极生悲，针尾斜了，一下子戳到顶针上端的指尖上。
　　 “哎吆，疼死我了！”我感觉针尾好像扎进心里，全身打颤，眼泪差点掉出来，感觉这比小刀割破手指疼多了。母亲赶紧站起来，走到我跟前，轻轻托起我的手指，看了看，说手指头没有流血，没事。母亲的话就像夏日的清风吹过心底，我一下子觉得没那么疼了。
　　 过了几天，手指疼痛减轻，我又开始纳鞋底。只是刚开始的几行针脚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就像一条条小毛毛虫横七竖八地趴在鞋底，让人忍俊不禁。
　　 “读书的年龄，纳啥鞋底子。要不是我眼睛看不清，奶奶帮你。”奶奶看我纳鞋底很吃力，劝我不要再做了。
　　 可我答应母亲的，不能轻言放弃。我得尽快掌握纳鞋底的方法。
　　
　　 四
　　 我想起隔壁娟子母亲鞋子也做的好，趁母亲不在家时，我拿着鞋底去隔壁三嫂家。一进门，就看见三嫂和娟子坐在门道里纳鞋，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流行歌曲。
　　 三嫂看了我的“作品”，简明扼要地提出了建议：第一，针脚走向要一致，正面低出高入，而且针脚要匀称紧致；第二，如果鞋底实在太厚或太硬，建议用小锥子。三嫂将她的锥子递给我，我试了试，挺好使。虽然拿锥子有点麻烦，但纳鞋底轻松自如多了。
　　 我想起母亲以前做鞋用过锥子，回家赶忙找出来，用它轻而易举完成了一只鞋底。过后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依靠锥子的助力，自己并没有真正掌握纳鞋底的本领，而且锥子扎的针孔大，鞋底上的针脚和针眼没有严丝合缝，针脚缺乏“精气神”。
　　 我用力地将大老针刺入鞋底，顶针也紧贴针尾，出乎意料，针尖顺利穿过鞋底，我从背面使劲抽出针，将棉线转圈，绕在手上，使劲拽，针脚有板有眼，立马生成。再来几下，虽然手背隐隐作痛，但看到紧致的针脚组成生动的四边形时，犹如看到阅兵场上的方阵，心情格外舒畅。
　　 “奶奶，我会纳鞋底了！”我激动万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奶奶房间，紧紧拥抱着奶奶，不停地摇晃。“慢点慢点，奶奶就像鸡蛋一样脆弱，再摇就散架了！”奶奶说话幽默风趣，我赶紧松手，笑嘻嘻地将鞋底递给奶奶。奶奶放下衣物，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针脚，脸上的褶皱如花般慢慢舒展开来。
　　 母亲又给我做了一个漂亮的双层套子，让我戴在手上，可以减轻鞋线对手背的压力，疼痛感明显减轻了。但天气有些闷热，我一使劲，手心很容易出汗，好不容易纳完一双鞋底，看上去跟软面条似的，而且鞋底有点发黄。而母亲纳的鞋底美观大方，莹白如初，让人好生羡慕。母亲鼓励我说：“已经很好了！开始都这样，这是反复揉摸的缘故。一回生，二回熟。以后慢慢熟练了，纳鞋底就会有模有样。”
　　 果然如母亲说的那样，纳第二双鞋底轻松多了。后来我还跟着母亲学会了纳梅花疙瘩鞋底，疙瘩鞋底不仅结实耐磨，而且美观大方。尤其农村里的青年男女订婚之后，逢年过节时，女子将疙瘩鞋作为礼物送给男方，既可以展示女子精湛的女红手艺，也可以表达对男方的绵绵情意。
　　 有一次我问母亲：“您刚开始教我纳鞋底时，为什么不提醒我用小锥子？”
　　 “那样会对锥子产生依赖性，自己很难学会。只有自己在实践中慢慢体会，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纳鞋底的方法。吃点苦，走点弯路也未必是坏事。”母亲到底经历多，经验丰富，感谢母亲的良苦用心。
　　 高一那个暑假，我学会了纳鞋底，不仅丰富了暑假生活，而且亲身体验到纳鞋底的不易。感恩母亲，几十年如一日，为全家人做鞋缝衣，无私付出，温暖了那些贫乏的日子。
　　 后来，我又纳了两双鞋底，第一双手艺粗糙，我将鞋底表面刷干净，晒干抚平。但鞋底软绵绵的，像萎靡不振的病人缺乏“筋骨”，不适宜做鞋穿，母亲将其放进布包压在箱底。结婚后，我将第一双鞋底当做纪念品，一直珍藏至今。
　　 母亲用第二双鞋底给我纳了一双松紧枣红绒布鞋。九月开学时，我脚蹬新鞋，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在上学的路上，低头看看脚上的新布鞋，这是我与母亲一起付出、收获的成果，心里得意又开心。
　　 时光荏苒，往事如风，母亲教我纳鞋底的情景就像针尖从最坚硬处钻进最柔软处，穿过厚厚的时光，温暖了岁月，伴随着我的成长，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永生难忘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