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饮马泉
清朝末年,东埠后村还剩下三家土圩子,村东头是吉姓土圩子,中间是杨姓土圩子,而马家土圩子在村子的西北方乾位上。
在马家圩子的东南方向位置上,四季活跃流淌着一眼一亩地大的泉水,马家的人时常在泉水边上饮马饮牛驴,有时也在饮马泉上洗刷家具碗盏。村上人祖祖辈辈把这眼泉水叫饮马泉。
紧靠饮马泉南边有一块杨家的东西长条地,地里的庄稼难免就会受到马家人畜的一些侵害,因而两家之间的小摩擦时常发生。杨家的人一气之下,找到马圩子里的当家人马长老说:“老马,你们马家干脆把我们这块长条地买下来吧!”
“这块地离马家太近,花点钱买下来也合算,以后可以填平两块地中间的小路,合二为一。”想到这里,马长老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双方找来公证人,彼此愉快地写下了契约,只待马家付了钱,契约正式生效。
杨家卖地给马家的事情很快让吉圩子里的老白胡子知道了。这个老白胡子是吉姓里的当家人。此人一向善于用心计,并且善识阴阳。他明明知道杨马两家地块之间的这一条小路,恰好从一座漫鼓形状的黄土丘上穿过,一旦平掉小路,形成完整土丘,再加上饮马泉水潺潺从土丘下东流而去,像似囤金窝。马姓的人必将兴旺发达起来,这对于姓吉的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几百年来,三姓的人共同居住在一个村子,虽然没有结下深仇大恨,但是相互之间明争暗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博有心计的老白胡子带领几名伙计,连夜把村东头的土地庙搬迁到饮马泉前面杨家的地块里,并且还派人造出谣言:“土地老爷自己搬家了!”
依照当地习俗,土地老爷是管理当地鬼魂的一尊小神,属于鬼神,神前庙后,不宜人类居住。马家与杨家也不敢招惹吉姓家族。
天一亮谣言就传播开来,杨家人得知事情真相,急忙将两张契约合同其中的一张扔进了马家圩子里。早晨一放门,马家人拾到了契约。
马长老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出头,名字叫马殿毕,二儿子年龄十八九岁,叫马殿景,兄弟俩身材高大而又魁梧,平时一边读私塾一边习武走马射箭。
马长老带着儿子马殿景,先行一步来到杨家,说明道理,然后把契约还给杨长老,表示致欠。就在这时,杨长老的家人手中的钢刀已经出鞘,直捷捅向马殿景的胸部——正如马殿景先前所料:锋利的尖刀戳在他胸前一层厚厚的火纸上!
马长老急忙大声呼喊,杨家人已经关闭了大门,尾随后面而来的马殿毕未能够进入杨姓圩子里,他一见出了大事,高高亮起手中的一丈长的大铁招钩,拉开弓箭步,用尽平身力气,一下子拉倒了大门楼子,又一招钩下去,拉倒了两扇黑漆大门。冒着尘埃,马殿毕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杨姓的十七八个兄弟没有一个敢于上前送死的。
眼看事情闹大了,杨长老急忙向前打躬作揖,口称“英雄息怒,英雄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杨姓的人只得将土地庙所占用的半亩地扣除下来,才化解了这场纠纷。
马姓家族在村中的三个家族之间,一直处于劣势地位,为了守住家园,马长老干脆将饮马泉边上的二十亩地用铁栏杆围拢起来,改变成了演马场,不惜重金,请来名师,让他的两个儿子在习文的空余,走马射箭,打拳练武,舞刀弄枪。几年功夫,马长老卖去了许多田产,眼看家业凋零,杨家与吉家的人更加瞧不起马家了,马长老的信念有些动摇了。
这一天,马长老来到磨坊,他夺下佣人徐大眼手中的皮鞭,说:“老徐,让我来赶驴拉大碾。”
皮鞭刚接到手,他在口里叫一声,“懒驴,走的太慢了!”照准小毛驴腚上狠抽一鞭子,小毛驴忍痛撂起蹶子,一下子将碾坨拉到碾盘下。
马长老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徐大眼喊来四个长工,将碾坨朝碾盘上抬,一个个憋足了劲头,面红脖子粗,也未能把碾坨抬上碾盘。
人们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马殿毕信誓旦旦地走了上来,他稍微舒展一下腰身,一弯腰把那只四百多斤重的碾砣抱上了碾盘。
在场的人们交口称赞马殿毕的神威。唯小伙计徐大眼不服气,他对马长老说:“马殿毕当然有力气喽!他生活条件优越,一天早上一顿饭就可以吃上三斤猪肉呢,假如我每天早上也可以吃上三斤猪肉,我的劲头一点也不比他差!”
“那好,从今以后,你跟我一起用餐!”马殿毕激将说。
徐大眼虽然也如同马殿毕一般高大,也是一个能吃猪肉的主户,但是连续吃了两个早上,他就拉肚子了,连工也不能上了。当他把脏裤子拿到饮马泉里去洗刷的时候,又恰巧被马殿毕看见了,马殿毕说:“老弟,你那一大碗猪肉还能够放在哪里呢?”
徐大眼一点也不感到丢人现眼,他说:“马老爷你别笑话,说不定哪一天,你也会拉肚子……再说俺这肚子,这肠胃,常吃生冷的东西,加上起早贪黑,本来就不怎么好……”
好话不应坏话应。
当年秋闺,马殿毕,马殿景去应试,一路上秋雨连绵,阴死鬼冷,好多天不见太阳,风餐旅宿,马殿毕真拉肚子了。他咬着牙,硬撑着劲儿,进了考场,上了战马,强打起精神,耍着他的一百二十斤大刀。
主考大人起初还神采奕奕地观看着,不时点头称赞,过不一会儿,看见他的刀法渐渐地乱了,另一位主考大人也咂起嘴来,两位主考大人的目光相互碰到了一起,刚要宣布让他下马。这时,眼前冒着金花的马殿毕一阵心慌意乱地失落了手中的大刀……说时迟那时快,马背上的马殿毕灵机一动,敏捷地抬起右脚,将大刀挑了起来,伸手接在手中——顿时,整个考场欢声雷动,响起一片喝彩声!
主考大人庄重宣布:“来自……马殿毕中举!”
当年秋闺结束,马殿景又中了文举。马家兄弟双双中举的消息传到了乡里,杨吉二姓的长老急忙来到马家贺喜,马家的人在极其友好的气氛中欢迎杨吉二姓的到来。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三大家族一直相互联姻,和睦相处。
马长老渐渐年迈,力不从心。他一步一步地把治理家业的重任朝两个儿子的肩上放,兄弟俩只好利用晚上的时间练武习文,白天的时间与佃户朝夕相处。再说徐大眼,这年冬天,他在一个农闲的日子里,去沙河镇赶闲集,有幸结识了一位在街头打拳卖艺的拳师,他花费了一些银两,隔三差五的去跟随那位拳师学习杂耍,回到村上,竟然自称自己学会了一点点小猫拳的本领。
这年麦收中的一天正午,伙计们刚要开饭,农民徐大眼又来到马家找活干。马殿毕让徐大眼在他家吃完饭,伙计们依靠麦穰堆休息了一会儿,马殿毕朝新来的小伙计开腔了:“徐大眼,咱们今日虽然是初次相识,但是我马某人早就耳闻你徐大眼在仙山学艺不仅仅是一个摔跤行家,还是一介武林高手,今日我们就在此演义一番,让在座的父老乡亲开开眼界。”
徐大眼面有难色,急忙向马殿毕打躬作揖赔不是:“大老爷使不得……大老爷使不得……小人出于好奇心,跟随一位拳师瞎玩了几天,不成体统,哪里是你老人家的对手啊!”众佃户齐来劝阻,好说歹说也不行,被逼不过,徐大眼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拉开弓箭步,静观马殿毕出手。
一穷一富抓到了一起,徐大眼身材小巧,但是十分灵活机智,相互转悠了几圈,马殿毕才把他抱在怀中,几次想用武力压垮他都未能成功。这可活活气坏了马殿毕,他攒足了平身力气,双臂一用力,将徐大眼横掐过头顶,大声呼唤一声,朝五米多高的大麦穰垛那面扔了过去……由于用力过猛,徐大眼凌空飞过麦瓤垛。见此形情,佃户们齐声惊呼不好!举步朝麦穰堆那面跑去,马殿毕随后跟去,只见徐大眼安然无恙,直凌凌地面向草垛而立。
马殿毕一见张铁匠安然无恙,更加气冲牛斗,还要与向后退缩的徐大眼再次交手,马殿景赶到了现场,与众人拉开了马殿毕,平息了这次风波。
未得好气的马殿毕把满腔怒火泼向马殿景说:“关你什么屁事儿!”
马殿景也没有好言语对准哥哥说:“你这是欺压老百姓……什么行为?”
马殿毕说:“别扣大帽子,我们这是演把戏——给生活增添乐趣!”
“这样要出人命的!”马殿景还是埋怨哥哥:“爷爷在世时时常告诫我们,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在乡里乡亲面前耍威风。有本事到外面大千世界去闯荡闯荡!”
弟弟的一席话说恼了马殿毕。打谷场风波平息不久,马殿景吃过早饭,刚要与伙计们下地干活,他的哥哥马殿毕穿着一身新衣新鞋走出大堂门,对马殿景说:“景弟,我决定出外当兵了,这事父母大人完全同意。”
马殿景问他:“到哪里去当兵?”
马殿毕说:“听说南方发生(太平天国)兵乱,我去那里走一遭,闯荡闯荡……景弟,你在家照看好父母,还有这片庄园……”
马殿景说:“不行!大哥,你留在家中,让我出去闯荡闯荡!”
两兄弟像两匹烈马,争执不下。马殿毕拉开弓箭步,站在大门外,马殿景拉开弓箭步,站在大门里,两双右手相互拉着,各自用力企图征服对方,两副面红耳赤的面孔相互凝视着对方——约有一袋烟的功夫,两人异口同声哎呀一声,双方脚下的两双新旧布鞋的帮子一起破绽开来——二人都将对方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马长老一语定音:“你们全都不准离家出走!留下来——在这个内忧外患,贼盗蜂起,兵连祸结的年月里,守卫家园也是万全之策。”
自此,马长老把治理家业的重任全部交给了两个儿子,自己白日里抱着书本,有时掩卷遐思;一到晚上就躺在后院的观星台上,观看星转斗移,日落月出。洞察宇宙中的各种不为人知的奥妙……在一个深秋的白日里,他竟然从早晨仰望天空,直到日落时分,才从观星台上下来,他及其神秘地对两个儿子说:“我看见了太白金星白日里从天上经过——与日月争辉……是文曲星君下凡了——他是要改天换地,偷天换日,革富人的命,叫穷人坐天下!”家里人只是一听罢了,谁也没有提出反驳,认为他一定老糊涂了,脑筋坏了,进水了,痴人说梦。
几年之后,马长老仙逝,马殿毕、马殿景都已经成家立业,他们依旧在空余时间里弯弓射箭,舞弄大刀,耍动石锁,交结一帮玩友,不惜卖掉田产,大吃大喝,日久天长,祖上留下的家业渐渐凋零了,生活日趋走向贫穷,两匹赛马在一夜之间跑没了踪影,那些穷朋友也与马家断绝了来往。终究,这一对举人兄弟像似两匹千里马,老死在槽枥之间。
一唱雄鸡天下白,共产党领导穷人,推翻三座大山,翻身得解放。村上人破四旧立四新,刨掉了饮马泉边上的土地庙。饮马泉边上的那块大石头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有人看见徐大眼的孙子徐小眼带领家人,趁着夜色,用平板车把大石头拉回了家——风传那是一块天然乌晶石,还有十八根六菱形水晶石大錾头,分别窝藏在它的身下,岁月老人用一层厚厚的青苔巧妙地裹住了那块水晶石的真容。不久,徐小眼卖掉了那一大窝水晶石,刨掉了土坯房,盖起了五间宽敞明亮而又高大的二层白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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