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落花生(散文)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谜底——花生。就这极其普通的农作物,却与我发生了刻骨铭心的故事,结下了化不开的情缘,让我有了一生的怀念。
一捧花生,在我眼里就是一捧王维笔下的“红豆”。在这风清夜静的时刻,带我走向岁月的深处,唤醒心底最温暖的记忆,虽然当年的生活有几分苦涩,但给我留下的却是爱的故事,温暖的回忆,芳香的美感。
花的香,可能就是一季,会弥散在空气里,而花生的香,一直带着生活的味道,凝固在我的记忆深处,弥久不散,愈久愈馨。
一
在七十年代末,我还不到五岁,按常理,那些记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丢失。可有一些故事,像种在我心田里的种子,发芽,长大,葱葱郁郁,永远都不会消失,常忆常暖,让我不得不感慨岁月给我的温暖馈赠。
外婆家盖房子,匠人与过来帮忙的亲戚朋友,加起来每天都有几桌人吃饭,外婆忙里忙外,有时还会炒一些花生和烧几壶开水给送去。
每次,外婆炒花生,都会把我叫到身边,我也喜欢跟着,我总是非常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偶尔也帮着添一把柴草。外婆用锅铲熟练地翻炒着,我看见锅里的花生和着白色的粗砂,你挨我挤,蹦蹦跳跳,随着锅铲,绘出一幅动感画,奏着一首动听的曲。此时,我并不怎么希冀吃到锅里的花生,也许是因为长年没吃过什么零食,已经养成了“不好吃”的习惯,或者说根本不会去想吃零嘴的事,那是奢望,非份之想。但我还是喜欢这喷香的“人间烟火味”。我更喜欢看外婆炒花生的样子,她的动作那样娴熟,表情总是那样慈祥,看着她,总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在心里泛动。
当花生快出锅时,外婆铲两颗放在灶台上凉凉,嘟起嘴吹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剥开,用大拇指和食指搓开那层“红帐子”,把眼睛凑近仔细地观察着生熟程度,估摸着还要多久的火候。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没有尝过一颗花生,连那颗试生熟程度的花生,都是等稍凉之后,把它塞进了我的嘴里。我乖巧地吃着外婆塞给我的那颗花生,心里很知足,美得很。我恋着这种被宠着的感觉吧。
外婆把炒熟的花生盛在簸箕里,正准备往盖房处送去,突然,外婆回头看了一眼正提着水壶的我。外婆迟凝了一下,放下簸箕,抓起一把花生,犹豫片刻,皱了一下眉,又把花生放下了,然后拿出其中一颗,剥开,俯下身子塞进了我的嘴里。其实,外婆是想抓一把花生给我吃,但想到簸箕里并没有多少,又放了回去。我理解外婆的为人,她好客,不管家里的条件多么寒酸,对待家里的匠人或来客,她总是克己待人,永远都不会让客人觉察到家里有穷酸们样子。我看得出来,此时外婆流露出来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温情,有无奈,更有对我的愧疚。
外婆家的花生是生产队分的,只有几斤,由于家里盖房,长时间要招待匠人,我理解外婆的苦衷。我没有过多说话,只是懂事地笑笑。外婆俯下身子,摸着我的头,带着几分歉意与安慰说道:“我家湘妹崽最乖了,等来年,外婆家盖好了房,外婆一定炒好多花生给你吃。”我高兴地“嗯”了一声。
我提着水壶跟在了外婆的身后。快到盖房处,外婆一扫刚才“复杂”的表情,满面春风地将花生递上,招呼着各位匠人、亲戚、朋友过来吃花生。大伙儿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围了过来,有的蹲着,有的靠着,也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有说有笑,喝着茶水,吃着花生,他们多数聊些盖房方面的事,互相交流着经验。有一位细心的老师傅看见我远远地蹲在地上玩着小石子,便招着手叫我过来吃花生,我心里有点动心,毕竟是一个孩子,我望了望在忙事的外婆,外婆望了望我,犹豫了片刻,对老师傅说道:“湘妹崽刚才吃了好多,你们吃哩,小孩子吃多了怕她消化不好。”老师傅听了外婆的话,不再勉强了,回过头自顾吃起了花生。我继续蹲在地上玩着小石子,但心里觉得委屈,扭过头去,抹着泪,心想着外婆不就是让我尝了两颗花生吗,怎么就说我吃了好多呢?
大概一袋烟工夫,簸箕里的花生所剩无几了,大伙儿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继续上桥忙起了活儿。
大伙儿散去,外婆过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和我脸贴着脸,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温暖都传给我,嘴里喃喃地说着,那语调,充满了苍凉与柔情,仿佛是对我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都是外婆不好,不要怪外婆,来年,外婆定炒好多花生给湘妹崽吃。”我侧过头,看见外婆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我不懂外婆为啥流泪,但我感觉到了外婆是深深地爱着我的。我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外婆收拾着茶杯与簸箕,簸箕里面遗留了几颗不是很饱满的花生,外婆默默地收起,一颗一颗地剥开,遇到有果肉的,外婆总是塞进我的嘴里,时不时用手帮我抺开贴在我嘴角的发丝。外婆的眼里,充满着无限的温情。我的心里一扫刚才的委屈,感觉很是温暖。我能体味得到,如果可以,外婆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我。
二
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老远就看见外婆站在村口,踮着脚尖,向我这边张望,我知道,那是外婆在迎我,我加快着脚步,向外婆奔去。外婆大声喊着,“别跑,慢点,小心摔跤”。外婆一手搂着我的肩头,一手帮我拭去额头的汗,嘴里嗔怪着,“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然后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里一捧花生说道:“刚炒的,还烫着呢,放口袋里。”外婆一边说着,一边往我口袋里塞,还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吃的时候不要让别人看见了。”我知道外婆说的“别人”是谁,我的几个姨和舅都跟我仿佛年纪,她怕姨和舅知道了也想吃,外婆又拿不出,心里为难。我也不知道,外婆怎么就那么“偏心”,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隔辈亲”吧。
在七八十年代,物质比较匮乏,家里是很难拿出像样的东西,尤其是像花生这类“高档”的吃食。这捧花生,是外婆特意为我留的,它的“价值”不输于现在任何的山珍海味。我更知道,外婆是在兑现着“承诺”。她说过,等家里盖好房了,要妙好多花生给我吃。
接过外婆的花生,我既高兴又难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我很想扑进外婆的怀里,或哭,或笑,或撒娇。
我清楚地记得,那捧花生,我留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舍不得吃,我偶尔拿一颗出来,放在鼻间深嗅,然后又放回口袋里,我多次把手伸进口袋,撑开手掌,盖住口袋沿,用力让口袋来回晃动,我用心感受着花生在口袋里活蹦乱跳的样子,感受着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我的心里就莫名的兴奋,浑身充满了劲头,我高高地抬着头,甩着小辫子,看见湛蓝湛蓝的天空上悠悠地飘着几朵白云,时而幻化成各种美丽的小动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让人觉得好舒心呀,仿佛在梦境中一般,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人儿。
更让人舒心的是,我可以把花生带到学校去,可以在同学们的眼前炫耀一番,碰到关系好的,我会给上一两颗,一起分享。我太想要这种被人围着的感觉了,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滋味。
一捧花生,在那清贫的岁月里,传递的是浓浓的亲情,深深的爱意,把曾经黯淡的日子梳理成诗意的风景,伴我一生暖意,令我一生怀念啊!
如今,这种幸福的体验很难找到了呀,我估计现在的人,哪怕口袋里有一袋金子也比不上当年我那一口袋花生来的更幸福。
三
在农村分田单干的头几年里,人们仿佛迎接了一个崭新的开始,一切都在孕育着希望的种子。
外婆叫爸爸把家门口那坵差不多有半亩的田腾出来,全部种上了花生。外婆每天都会带着我来到地里。我们看着花生发芽吐绿,伸出细微的叶片。我们看着爸爸妈妈为花生松土、追肥、拔草。在花生开花的季节,我们看见满坵满坵的花生苗披上了浓郁的盛装,椭圆形的叶片上疏密有致地点缀着小黄花,大地一片芬芳,引来蝶飞蜂舞,鸟儿欢唱,微风轻拂,汇成一幅流动的美妙景致。面对此景,勾成了我们对丰收的无限渴望。外婆高兴地教我唱起了欢快的歌谣。
绿叶子呀/小黄花/小呀小黄花呀/沙土地下安了家/安了家/等到花落地呀/土地生下好多好多胖娃娃/胖娃娃……
田野上,飘荡着我们欢快的笑声。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腔春歌唱不完。
秋收的季节到了,我们全家出动,爸爸扛着大锄耙,妈妈挑着大箩筐,我欢天喜地的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蹿来蹿去,恨不得满村吆喝,“哦,我家挖花生喽……哦,我家挖花生喽……”那种情景跟电影镜头里举着彩旗嘶哑着嗓子高声吶喊着“我们胜利了”堪有一比。
爸爸把锄耙举得老高,狠狠地一耙下去,再用力一撬,花生连着土松动一大片,再往上一钩,花生连着土坯,足有一抱,爸爸奋力敲击土坯两下,此时,花生欢欢喜喜,你挨我挤地全抖落出来了,那可爱的样子,真是亮目呀!
爸爸举锄耙的姿势显得特别张扬有力,看似透着几分狠劲。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足够释放这长久已来的压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足够表达此时对生活的劲头。我大步跑过去,拿起一株花生高高地举起。花生像挂满的铃铛,摇曳生姿,形象活泼地在阳光下绘成一幅动感的画面。外婆笑了,妈妈笑了,我们全家人都笑了。
外婆和妈妈还有姨姨舅舅们围在一起,你一颗我一颗摘着花生,我们内心的幸福感如同箩筐里的花生在一层一层地叠加。外婆趁机给我们讲起了《牵牛花与落花生的故事》,虽然内容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故事结尾那几句我是记忆犹新。
“……牵牛花除了用善吹的喇叭花吸引众人的眼球外,还有什么呢?到秋天,天气变冷了,引以自豪的喇叭花早已凋零殆尽,只有一条干枯的藤蔓孤零零地挂在篱笆上。而默默无闻的花生根部结满了累累硕果,无私地为人们带来丰收的喜悦……”
外婆语气舒缓,在平淡朴实的唠嗑中不经意间给我们带来了启迪人生智慧和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是最好的百科读物。
事罢,外婆挎了一大篮子的花生,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水塘边搓洗着。水塘里的水清粼粼的,唱着清悠悠的歌。外婆就着篮子把花生放进水里,水面上一圈一圈荡开层层的波纹,溅起了美丽的水花。去泥后的花生水灵灵的,显得油光水亮,煞是好看。外婆哼着小曲,大锅小锅全部放上花生。有水煮花生、沙炒花生、油炸花生,并且还做上了花生糕,让全家人痛痛快快享受着花生盛宴。
这些文字只是私人感情维度中的书写,也许没有什么公共意义,不会给人产生什么共鸣。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困顿、艰辛的农村生活史。它包含了我们传统的待客之道,以及用爱去温暖去启迪身边的人,给人留下的并不是有多少物质的享受,而是你的爱有几许。
也许,不久的将来,这种缩影将彻底被人遗忘,但在我的内心,会反复思考,我们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我将如何安身立命,我将如何让我的孩子回忆与理解?
2020年10月31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