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之所爱兮在江南(散文)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老师,我的忘年交“不忧天”先生。
——题记
如今,也是在静静的深夜,《二泉映月》的曲子,在我耳旁,悠然回荡。
乐曲的前半部分,忧伤,幽怨,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凄美的旋律,总勾起人心底的伤感,但这种伤感,并不是光天化日下的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而是一人独立在梦一般的月色寒塘岸边远望到的几支残荷的暗影;是一人独行在蜿蜒山路上听到的来自远方的猫头鹰时断时续的啼鸣,隐约,朦胧,内敛,平和,“哀而不伤”。而后半部分,更多的是质朴苍劲,是激昂慷慨,是瑟瑟秋风里被北风吹弯了腰之后又倔强挺立的柔竹的躯干,是在狂风呼啸的海面上被滔天巨浪吞没之后又昂起船头的航船。结尾,旋律深沉悠然,是对美好生活的殷切期望,是被艰难和坎坷重重屏蔽的漆黑世界里的几点烛光,是江南弄堂凄凉夜色里悄然浮动的暗香。这样,一个黯然神伤的孤独的灵魂便浸润在如水的月色里,摇曳在晕黄的烛光里,忧伤之后有抚慰,幽怨之后有曦光,泣诉之后有希望,当然,也就有生命的永恒期许,有生存的坚韧支撑。
老师,您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您喜欢在深夜里,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反反复复,静静倾听《二泉映月》的曲子。我可以想象得到,不知有多少个漫漫长夜,那幽怨而缠绵的旋律,在您的周围,如轻烟淡雾,缠绵萦绕。您大脑的每一条筋脉,您无数的思维细胞,随着音乐的起伏,回放着往日生活如树叶般稠密繁复的无尽回忆,跌荡着不舍昼夜一日千里的时代洪流,弹跳着“逝者如斯夫”的形而上的深沉思索,流淌着与挚爱之人相濡以沫的美好和缱绻的眷恋。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二泉映月》的凄美婉转的旋律,就将您缓缓送入梦乡。
老师,您与我都知道,阿炳的生命,坎坷而艰涩,是多年被苦水腌制的萝卜,从里到外,都浸润着苦涩。他的灵魂,因为双目失明,天天都被漆黑屏蔽,而且是全方位屏蔽。少年和青年时的你,虽然没有他那么苦命,却也如同青涩的山楂果。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还没有上高中的我,看见本该在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的您,在城郊的农场里,一个打麦场里,独自一人,顶着毒日头,光着脊梁,拉着一个碌碡,碌碡叽叽呀呀地转。我知道,那就是所谓“劳动改造”盛行的特殊时代赋予许多不幸的人的特殊待遇,本来,我以为,您会像酷霜打过的树叶,蔫蔫耷耷,但是,您弓着腰的身子就像一张弓,浑身上疙疙瘩瘩的肌肉,迎着阳光的满脸微笑,让我感到惊奇。从您身上,我没有看到一点苦难的阴影,一丝苦涩的褶皱。我就想当然地以为,苦难,或许与您毫无瓜葛。
后来,随着时光流转,您走上了我高中的讲台;再后来,咱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做了同事;再再后来,您与我成了忘年之交。随着时光流转,我逐渐走进了您的内心世界,才慢慢明白,老师,您年轻时候的许多年,心里暗暗积蓄着苦难呢。
时代的荒谬,曾经铸造了许多人命运的荒谬。而您,和阿炳一样,被荒谬的命运之手推进了深深的荒谬泥淖。您无法选择的出身,就像十字架一样,高悬在您命运的头顶,让您在“忧天”之地开启了“忧天”的生命旅程。打您出生起,命运注定了,您必须做一棵饱经苦霜的红萝卜。幼小的您,七八岁,便被归入“四类分子”的行列,被人训斥:“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大学里,风华正茂、激情蓬勃的时候,又被扣上一顶沉重的右倾帽子。走上工作岗位,想大展身手,却依然被当作劳教分子。我们上高中的时候,竟还有人指使我的同窗们召开批斗您的专场会。
老师,支撑阿炳活下去的力量是音乐,是二胡和琵琶。二胡和琵琶是他谋生的手段,是他向世人倾诉情怀的媒介,也是他生存的一丝慰藉,是他心底长存的希望。而您呢,是精深的专业知识?是篮球场上“魔术师”般精湛的球艺?还是诗歌、书法、绘画、音乐等诸多业余爱好?我想,最重要的,应该是您穷且弥坚的读书人的风骨,是您睿智幽默的情怀,是您经常浮现在脸上的微笑。
阿炳的后半生,有了彩娣的陪伴,在苦难凄凉的日子里,在一个个寂寞难熬的漫漫长夜里,让他享受了异性的温存和体贴,他的苦闷和焦虑,便有了些许的安抚。有了彩娣的陪伴,在九曲十八弯的江南弄堂小巷里,在起伏跌宕的石板路上,让他有了心爱之人的引导和搀扶,便少走许多冤枉路,少摔许多次跤。有了胡琴和琵琶,有了彩娣,不管是梧桐细雨,还是凄风残夜,让他都有了求生的动力,有了存活的希望。
老师,在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比您年轻十岁左右的她,冲破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藩篱,大大方方,微笑着,走进了您的孤独,您的寒凉。是她,让您的生活有了浓郁的爱情,有了欢声笑语,有了柴米油盐,有了天伦之乐。您的心里,便有了晴朗的天空,有了清凉的泉水,有了动听的音乐,有了色彩缤纷的图画。您的生活,像秋天里的山楂,慢慢酝酿着甜蜜,晕染着浅浅的火红。突然之间,在她刚走进花甲之年,凄风苦雨的某一天深夜,您深深挚爱的爱人,突然离您而去。这一打击,犹如晴天霹雳,让您长期沉浸在悲哀和思念之中。在孤灯昏黄无人倾诉的漫漫长夜里,不期然,您痴迷上了阿炳的《二泉映月》。
我知道,源于“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心理感应,您由阿炳的苦命想到了自己的命苦。
最近,读到您在第261期《松竹梅诗词选》上刊发的《伤逝》六首。
其第三首曰“情到深时痛亦深,青衫憔悴常思君。思君日日催人老,秋月春花更断魂。”
其第四首曰:“往事重寻镜上尘,小窗无那正黄昏。半生厮守人不在,有暖难回旧时春。”
我便明白了,您心爱之人刚进花甲之年的早逝,尤其是您心底难以磨灭的痛。那之前,您也许从《二泉映月》的旋律里听出众生意义角度的感伤,那之后,您也许听出了发自你自己心底的落寞和哀婉。
也是在同一期刊物上,读到您的《我之所爱兮》四首诗,其中的第三首写道:“我之所爱兮在江南,翠湖春晓兮水连天。二泉映月无锡景,茉莉花香紫竹鲜。”
我便知道,您从《二泉映月》里,也听到了“翠湖春晓”,看到了“二泉映月”的无锡美景,闻到了茉莉的氤氲花香和紫竹淡淡的新鲜气息。我便觉得十分欣慰,便觉得我以上的许多臆测大概才是杞人忧天。
也许,在您这个“杞人”的心里,《二泉映月》就是一壶香气馥郁的茶,在那茶香里,即便是感伤,也一定是恬淡而优雅的。
也便想起您还有一个名字,“不忧天”。
其实,人到老年,能活在音乐和诗歌里,其人生也就有了音乐的美感和田园诗般的诗意。曾经的艰难坎坷和天人相隔的永别,深埋在心底的忧伤和思念,都只会使那音乐和诗歌的意蕴愈加丰厚,给孤寂的心灵以无穷的慰藉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