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安弯起两根手指，礼节性地敲了两下房门，然后推门进去。她看到张雨生大夫坐在桌前，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边移动鼠标一边说，请把挂号单放在桌子上。
　　 所有在中国的医院看过病的人，都习惯并接受医生的这种繁忙。不是每个医生都不爱说话，也不是每个医生都是急性子。只是因为他们每天接诊的人太多，说的话太多，话几乎被一茬一茬掏干了。倘若做不到平均每十分钟送走一个患者，那么后面排队候诊的人一准儿会疯。
　　 一个人如果想守住自己的那点尊严包括隐私，那就不要生病，不要面对医生。有病就没有尊严，也没有隐私。安安在进入这家生殖医院之前，一直自我感觉身体很棒，一身的青枝绿叶，欣欣向荣。不仅仅在丈夫关山的眼里，她从头到脚处处美不胜收，而且就连她自己看自己，也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个部件都长得恰到好处。至于那些隐秘部位，更属于私家珍藏，除了丈夫谁也不曾窥见过一星半点。结果来到这里，医生让她脱去什么她就得脱去什么，让她展示哪里她就得展示哪里。忸怩了一下，动作稍有迟缓，医生的脸上就会显露出极大的不耐烦。安安的羞赧，自恋，在医生毫无怜悯的目光下和操作中，一点点剥光了，撕碎了，荡然无存了。
　　 张雨生大夫是省内数一数二的生殖医学专家，每年经她技术辅助成功怀孕生子的无以计数。她的技艺相当精湛，成功率高，像传说中的“送子娘娘”。三年前，安安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时，还以为她是个男大夫，有一瞬间心惊肉跳，皮肤发紧。及至见到张，才看清她一头短发，个子高挑，是位有点男相的中年女人。张雨生果然是神来之手，安安只来了两次，子宫里就活生生地结出了一个小人儿。
　　 张雨生看过了电脑里安安的资料，才偏过头来面向安安，“你是三年前的成功病例，那么，现在打算孕育二胎吗？”
　　 “张大夫，我这次来，只想请教一个问题，从取卵到胚胎植入我的身体，整个过程确定不会有任何的人为失误吗？”
　　 “你指的是？”
　　 “譬如移花接木，外人介入之类。”
　　 张雨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完全地转过身来，“你的问题太奇怪了！我们做了这么多年，你有听到过一例意外发生吗？你能不能更简单直接地告诉我，你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我的孩子不像是我丈夫的。”安安说得很轻，但张雨生却像听到了一颗炸弹的爆响。
　　  
　　 02
　　  
　　 关非刚刚三岁，已经自己学完了小学的全部数学课程。再复杂的几何图形，无论平面的还是立体的，在他眼里都变得儿童拼图游戏一样简单。小学六个年级的12本数学书，他挨着看过几遍便能快速解题。
　　 有这样一个聪明宝宝当然让安安和关山喜出望外，虽然他们并不奢望他是一个神童，但频频被邻居和幼儿园老师夸奖毕竟不是一件坏事。只是关非跟幼儿园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哭着闹着不上幼儿园，让安安两口子不知如何是好。
　　 张雨生起初只是好奇地听着安安的叙述，后来意识到她需要做些记录，留足资料，于是拿出手机，开始录音。
　　 “孩子是不是在各方面都表现得比同龄者聪明？”张雨生问。
　　 “也不尽然。他在形象思维上表现一般。譬如‘二月春风似剪刀’这个诗句我给他讲了多遍，他都不能理解涵义，坚持说春风怎么能和剪刀代换呢。”
　　 “最异常的还不止这些。”安安接着说：“他每天要睡16个小时以上，晚上睡八九个小时，白天也要睡八九个小时。睡不够就会头疼难受，两眼无神跟没了魂儿似的。”
　　 “还有呢？”
　　 行为上也有许多怪异，他在家无论做什么都喜欢钻到隐蔽的地方，要么钻在桌子底下，要么躲在窗帘后面。到了野外，一有机会就像兔子一样撅起屁股挖土打洞，见到涵洞、地窖就想钻……
　　 “我的天哪！”张雨生什么事情没见过，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惊叫起来，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安安停顿了一下，接着眼睛低垂着说，最无法解释的，是这孩子越长越不像我的丈夫也就是他的父亲。
　　 “那他像谁呢？”张雨生不觉得脱口而出。但她随即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提问毫无意义。
　　 安安抬起一双惶恐的眼睛，“如果他不像他的父亲，像别的陌生人也罢，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愈来愈像我们的一位熟人。”
　　 ？张雨生倒吸一口凉气，投向安安的目光像一个大大的钩子。
　　 “张大夫你别误会。”安安急红了脸说，“我没有婚外性行为。我很爱我的丈夫。”
　　 “就算你有，和你的这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安安茫然点头。
　　 “这真是一件怪事。”张雨生站起身，在小小的房间踱步，“你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是孩子的智力和行为异常，这超出我和我们目前的研究范畴；第二是孩子形貌与父方遗传错位问题，这倒是比较常见的。解除这样的疑问只有靠亲子鉴定。”
　　 “您确定……”
　　 “对，我确定。我可以负责任地向你保证，我们的操作程序极其严格认真，不存在任何疏忽和漏洞。你现在的这个孩子无论他是否聪明，长相如何，他就是你的LZ和你丈夫的JZ结合的产物，具有绝对的唯一性，没有之一也没有之二。”
　　  
　　 03
　　
　　 安安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张雨生大夫会这样说，安安只是比这些想得更多。她想了很久，想了所有的可能，终究想不明白，才跑到这里，从源头上寻找答案。
　　 结果她还是一无所获。
　　 安安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尽管从上初中开始就有形形色色的男孩子给她写纸条送礼物，使尽各种诱惑，但她从没有向他们开放过自身的一块风景。直到大三那年，她才在学校的一次活动中遇到了关山，并敞开了自己全部的山门。
　　 关山是一个除了个子高，再找不出其他外貌优势的男人，但安安就觉得他好。安安清楚地记得，关山对她说过的最富有想象力的一句话就是：“安安，我觉得你长成这样，这么标准，不论是古代的男人，当代的男人，还是未来的男人，全都会觉得你漂亮。”
　　 安安当时红着脸说，我真不确定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由于他们极度害怕怀孕，所以每次在一起偷偷做点什么都是胆战心惊，不敢尽兴发挥。特别是慌里慌张的关山，总显出一副缩手缩脚、做贼心虚的样子。即使后来结婚了，两个人堂堂正正地睡在了一张床上，安安似乎还能从关山脸上寻找到惊慌的影子。
　　 结婚四年后他们来到省里的生殖医院，认识了张雨生。当然和别人一样，他们夫妻双方接受了各种化验和检查，甚至基因测定。安安的生殖系统堪称完美，就连一次人工流产都不曾有过。她的子宫犹如一片充满生机的草原，卵巢和输卵管胜似蓄势待发的春天的枝条。关山也在医生的指令下做了相关的检查，尽管检查单上显示出JZ活力较弱，但并不至于影响到多年不能让妻子怀孕。总之最终没有人清清楚楚告诉他们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解决问题的方案却十分明确：做试管婴儿。
　　 第二次来到生殖医院，就是分别采集夫妻双方的JZ和LZ。安安不断地拉住关山的手，安抚关山的叹息。她知道关山在想什么，她和他有着一样的心境，期盼中夹杂着失意和不甘。繁衍后代源自于生物的本能，造物主赋予其快乐作为最初的动力。但他们的快乐却久久没有结果，而眼下摘取果实的前提是被剥夺了应有的愉悦程序。夫妻间自己完成的事情，却要由第三方无情参与，以痛苦的方式和金钱的代价进行操控。这真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也违背了造物主的本意和精心安排。
　　 在医院的功能房间，安安和关山被置于两处，各自完成各自的事情。
　　 这不是“结合”，这是“分拆”。安安想。
　　  
　　 04
　　  
　　 安安还是为自己能一次性受孕成功感到庆幸，毕竟试管婴儿的一次性成功率在统计意义上不足40%。她给单位的“那个人”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安安静静地卧床保胎。她没有给“那个人”说明详情，尽管他随之几次打来电话，询问她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安安明白一个月之内的胚胎还渺小得像颗杏子，但她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婴儿在她身体里的存在和生长。她的睡梦由此多了几分温馨和甜美，睡醒后常常继续沉浸在宽广无际的恬静之中。她告诉关山，她梦到一个娇嫩可爱、洋溢着新鲜光泽的小南瓜，被她温暖地抱在怀里。她说这是典型的胎梦。
　　 但是还有一个梦，一个羞死人的梦，她没有告诉关山。那是在她重新上班后的第一个晚上。她被这个梦弄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
　　 那天的白天上班后，她曾到“那个人”的办公室报到，告诉他别再惦记，她已经完全好了。从“那个人”看她时的目光里，安安分明体味到一种关切，探询，热量的辐射，还有被竭力压制的久别重逢的欣喜。每次和这个大男人近距离接触，她都有这种被纳入一个“场”的感觉。安安知道这个人很偏爱自己，望着她的眼神里总是充满热能和光亮。安安对别的男性一贯保持足够的戒备，却唯独一向很享受这个男人营造出的温情氛围。也许是因为他有着排场的身躯，带着磁性的嗓音，还有做事业的坚毅和才情。总之他的身上总蕴含着一种来源不明的力量，像一座山，给人以心安之感，让人想依偎一下。
　　 这个梦非同寻常，让安安醒来后历历在目，就像刚刚真实地发生过一样。关山恰巧出差两天，安安在那张一个人的床上，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爱的体验。她回忆起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脸红心跳，难以言表。醒来后她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担心里面的胎儿是否受到了影响。
　　 当然是和“那个人”，白天刚刚见过。安安清楚地记得他的臂膀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他太阳般的热烈把安安完全融化在了一片蓝天里。自始至终，他和她没说一句话，他们只顾得一起飞翔。
　　 就因为这个荒诞的梦，安安好久羞于面见“那个人”，在单位里刻意回避和他碰面。在关山面前安安也感到愧疚，她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真的出轨了一次。
　　
　　 05
　　  
　　 关非上学成为难题，安安和关山不知该如何选择。幼儿园他是不去了，小学和初中都不接受这么小的孩子。况且他这么爱睡，根本无法和学校的作息时间合拍。安安和关山都需要上班，即使“那个人”一直对安安网开一面，尽可能给安安减轻工作负担，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挑了一位有过教师经历的保姆，仅仅一天人家就不干了，说你家这孩子我带不了，不是睡觉就是钻桌子，钻在桌子下面就给我提问题，他提出的问题我一个也解答不了。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为关非配备了功能齐全的学习机，让关非在家进行线上自学。安安发现，关非一个小时的学习效果不比在校生一个月的学习效果差。
　　 关非的事引来了一家电视台的采访，然后邀请安安带着关非去电视台录了一档节目。主持人拿出六年级的数学课本，随意掂出来几道作业题，关非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了答案。旁边有人摆上了计算器，与关非对比乘方和开方运算能力，结果关非都比计算器提前报出了正确答数。
　　 很快就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专家，教育的，天文的，生物科学的，他们试图从各自角度在关非身上获得某种成果。显然，他们的目光从关非的脸上和关山的脸上轮番走过之后，也一定看出了某些问题，一个个心存狐疑，但又讳莫如深，不便提问，也不敢妄下结论。
　　 关山是位君子，他相信自己的妻子，不会也不想对安安的忠诚产生丝毫怀疑。但安安时常觉得心虚，尽管她百分百确定那个晚上真的是一场梦，然而那梦实在有些诡异，必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岔子。
　　 于是，安安硬着头皮又一次找到张雨生，仍然怀疑问题出在医院，出在胚胎形成和移植环节。当然，这一次安安不得不艰难启齿，说出了那个夜晚的那个怪梦。
　　 张雨生再一次排除了胚胎错位的可能，而且对那个性梦也不以为然。她说性梦人人都会做，只是多数人醒来就忘了，那只是身体需求的虚拟游戏，什么也说明不了。况且勿说是梦，就算你真的做了，也不会在你受孕一个月之后对那个已经成长中的生命产生遗传影响。
　　 那孩子的长相为什么会像我说的“那个人”呢？
　　 那只能是巧合，或者是疑心。除非……
　　 除非什么？安安紧张起来。
　　 除非胚胎没有发育成活，除非你和“那个人”真的做了。
　　 安安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张雨生立刻摆摆手说，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你的胚胎始终处在我们的不间断监测中。记录资料显示，胚胎发育成长的各个阶段都完全正常。再说了，你不可能在怀孕成功后继续排卵，再度受孕吧。
　　 我的妈呀，我怎么会遇到这么难解的谜题！安安叹息。
　　 “虽说事有蹊跷，但你毕竟有了一个聪明宝宝。这孩子没有暴力倾向或者其它不良表现吧？”
　　 “那倒没有。”安安说，“我们正打算换一套带地下室的住房，也许那样会让他更感到舒心和快乐。”
　　  
　　 06
　　  
　　 安安把两次面见张雨生大夫的经过向关山和盘托出，她知道她不说破这一切，关山永远不会向她主动提出疑问。但安安还是没有说出那场梦，她不是要拼命隐瞒自己的潜意识出轨，而是不想因此给关山带来感情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