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喜莲已回到老家的老房子，母亲已撑不了几天了，她每天和哥哥姐姐们陪伴她，母亲的意识已回到王喜莲的孩提时代。王喜莲兄妹五人,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小体弱多病，母亲总是把最好吃得留给她。那时有点玉米和小米，母亲就给她熬冰糖粥喝，哥哥姐姐都没有份儿。他们成家了，父亲走了后，母亲就单独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曾经是儿时的避风港,灶台不及王喜莲的腰高，那时为了烧灶火，王喜莲没少贿赂二姐，把母亲留给她的小糖果塞给二姐。
　　 现在母亲躺在木床上，似乎睡着了，一会儿，两手在空中抓个不停，他们知道她大限快到了，心里很难过。母亲似乎意识清醒了，叫着：“莲儿，莲儿……”。母亲已骨瘦如柴，曾经丰满的身躯扁了，躺在被窝里，眼睛凹了进去，一张脸像骷髅似的，她已不认得人了，连续几天一直断断续续说胡话。王喜莲听着，心如刀割。每次回家，母亲满嘴说的是她小时候的事儿，王喜莲忘不了，那时哥哥姐姐拿了她的糖，母亲要骂他们。哥哥姐姐没带好她，母亲要打他们。
　　 母亲如油灯耗尽，在凌晨五点多去世了，老房子一片哭声，那悲伤的嚎哭声划破了黑暗的天空。王喜莲只顾哭泣，哥哥他们请了乐队，如今农村红白喜事都流行请乡村乐队来。乐队的娘们儿是几个中年女人，她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群装，戴着像空姐那样的帽子，系着空姐一样的丝巾，不知道的还以为空姐降临到偏僻的小山村了。别小看她们，她们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把最流行的广场舞、鬼步舞穿插在节目中，引得附近村民都来看热闹。王喜莲几兄妹披麻戴孝，忙前忙后，轮流守夜。三天后，在音乐声中，他们按照农村的习俗，把母亲葬在父亲坟旁，让他们在那边有个依靠。把母亲送上山时，大姐背着背篓，哥哥们把大家凑的几条烟发给一起出力的左邻右舍。到了杉树林掩映的山上，王喜莲看着母亲的棺材下葬到父亲坟边，哭着说：“娘，你一路走好，那边有爹陪你，你不用受苦了……”哥哥姐姐也大声哭泣，从此阴阳两隔，怎不叫人心酸？
　　 王喜莲回到城里就病倒了，睡梦里总见到母亲给她熬冰糖粥喝。当她打起精神去做保洁工作，已是一个月后了。父母在，父母就是一堵墙，阻隔着死亡，父母不在了，子女直接面对着死亡。王喜莲感觉身体虚了很多，做保洁时特别小心，她还有儿子，她要当儿子前面的那堵墙，她不能让儿子直接面对死亡那堵墙。
　　 刘长文返回工地，夜晚报平安时，依然不浪漫，只是叮嘱王喜莲注意身体，太累了，就不要在手机上码字。王喜莲嘴里应着，挂了电话，就开始码字。她只有码字时，才会忘记心中的哀思。关于老屋的散文她没有再写，她怕牵起对母亲的思念，心中悲伤。
　　 她开始写短篇小说，先投纸刊，希望赚点稿费。构思的小说，来源于她做保洁时听的故事。那天，她接到任务，去一小区给那家主人洗窗帘、被子、换季衣服。一进两层门的洋房，女主人穿着浅绿的居家服坐在沙发看电视，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王喜莲礼貌地给自己的波鞋套上塑料袋，开始取下窗帘，擦玻璃。
　　 女主人告诉她，自己叫郑丽英，最近没上班，希望她半个月来搞一次卫生。王喜莲说好，周六下午可以过来。来了几次，王喜莲从她电话和平时闲聊的话语知道，郑丽英刚刚离婚，原因是时下最普遍的，她老公出轨了，给她戴了绿帽子。郑丽英如今还没缓过来，虽然儿子、女儿都随她住，可老公说她没有收入，不给她监护人的权利。郑丽英很气愤，她重复了那些女孩儿陪贫穷的老公住出租屋的艰难岁月，如今老公稍微有了点钱，就说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了，与年轻的女同事好上了。郑丽英三年前发现他晚归，一次次试探，他一次次回避，直到她碰到他们挽手去吃美食，才发现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她找他理论，他依然回避，开始找借口加班不回家睡了，她面对他的夜不归宿，曾经一次次在心里原谅他，只要他能回家，就不吵不闹，把苦果子往肚里吞。她以为只要男人过了那个迷人的大叔岁月，他会回归家庭。
　　 当他提出分手，理由是他对她没有爱情，她惊呆了。说什么对她没有爱情，当初为什么要死皮赖脸地追她？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他冷酷地躲进房里，吓得两个孩子也一起大哭。
　　 卧室的墙壁上有他们的婚纱照，男人长得高大，郑丽英秀气，甜蜜地依偎在一起。米白的衣柜是三个门的，双人床上是粉色的被套床单，粉红花色的窗帘垂下，温馨的画面，让人想起他们曾经的幸福时光。
　　 郑丽英以前爱在微信晒幸福，她不是有多幸福，只是鼓励自己多想幸福的事儿。哪知几个熟人评价她，说晒恩爱太多，是会和明星一样，进入怪圈，“秀恩爱，死得快”啊。不久一语成谶，她的幸福戛然而止。她说的话语，让王喜莲有个冲动，润色写成短篇小说。
　　 这几天做完保洁工作，王喜莲就写小说草稿，然后修改，投稿到纸刊。周五晚上，她酝酿着写一篇散文，打算投到网站。
　　 王喜莲见投的小说没有预想的结果，就继续在工作之余码字，写自己擅长的散文。她生长在乡村，写乡村作品是行云流水，手到擒来，投稿了十之八九会得精品。她不后悔写了短篇小说，她平常听故事获得的生活素材，她都会写成短篇小说，为将来写长篇打基础，她的目标是进军省市作协。王喜莲心里清楚，对于生活在最底层的自己来说，只有过硬的作品才会让自己走得更远。她最近心情好了些许，夜深人静做梦会梦到母亲，站在老房子，等她回家，醒来眼泪打湿了枕头。
　　 过了两个月，王喜莲再一次来到郑丽英家，郑丽英浓妆艳抹，血红的大嘴，眼睛有点肿，据说是割了双眼皮。郑丽英说自己上班了，跌了大跟头，再次走进职场，一切从头再来。郑丽英说刚把孩子们送去培训班，等王喜莲做好清洁工作，就出去接他们回家。
　　 与郑丽英闲聊，王喜莲试探着说：“妹子呀，你趁年轻再找一个吧。”
　　 郑丽英摇头，说：“暂时不考虑，我被伤得太深，还没缓过来，不是为了挣一口气，我不会再回职场的。你想想，我为了孩子已经十几年没上班了，如今与一帮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叫我大姐，好尴尬。”
　　 王喜莲擦着电视柜，说：“你加油！一定会过去的，你现在是不容易，可你基础好，读过大学，只要磨炼几年，你不比刚入职的年轻人差。”
　　 郑丽英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现在要树立好榜样，努力工作，孩子们看着我呢。有时觉得好累，没有他们，我估计走不下去了。”
　　 王喜莲在塑料盆里洗着抹布，回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活在世上，就是受苦来的。不是吗？年轻时，要为养儿育女辛苦，到了中年，要为父母子女辛苦。我前不久才送走了母亲，心里很难受。现在儿子还没成家，我和他爸靠打工挣点钱，常感觉身心疲惫，可我还得坚强地活着。都不容易呀！”
　　 郑丽英清理茶几上的书本，说：“是呀，我本以为会与他白头偕老。以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突然就成了弃妇，都没脸见人了。上个月有同学通知参加聚会。我一口回绝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去参加聚会，多尴尬。我以前是班上同学羡慕的女人，嫁帅气老公，住高档洋房，如今形单影只，凤凰变乌鸡，去了怎么回答同学的八卦提问？”
　　 王喜莲安慰说：“没什么的，大方参加聚会。属于隐私部分，可以沉默不回答。你太年轻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觉得名誉、面子这些不重要了，只要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郑丽英轻声说：“我还没调整好，我真没勇气去见同学。你想想，当年我可是同学们口中的班花，如果他们知道我离婚了，就会议论我憔悴了，班花命不好，就是离婚的多，没有学生时代丑小鸭的命好。我听不得这些话，我读书时，没有当自己是班花，是同学们一直说我是班花。可如今的情形就是班花离婚了，记得同学还常开玩笑，说校花、班花都情感不顺利。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没想到我就是离婚的班花之一。”
　　 王喜莲哭笑不得：“哪里来的谬论？如果班上的丑小鸭离婚了，又该怎么评价呢？你做好自己，慢慢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你依然是个优秀的班花。无论过多少年，你就是有自己韵味的美丽女人。”
　　 郑丽英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说：“谢谢姐姐！我会努力的，为了爱我的父母，为了爱我的孩子！”
　　 二
　　 王喜莲在码字时，与文友交流，最近还学会了自拍。清秋季节，天高云淡，她背着双肩包出发了。双肩包里有她自备的干粮、茶、手机、自拍杆。
　　 她是不到五十的女人，可胶原蛋白流失，虽不像在农村时那样日晒雨淋，因西家、东家地奔波，没有像城里人那样涂防晒霜，她的皮肤黝黑，眼睛不再水汪汪的了，有了抬头纹、鱼尾纹。那天她心血来潮，在微信朋友圈晒了二十多年前和闺蜜的合影，再晒一张与闺蜜现在的合影，让人立马感慨，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啊！那时，王喜莲高挑，身材偏瘦，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闺蜜也是苗条秀气，充满青春气息。现在的照片中，闺蜜算保养得好的，虽没有杨柳腰了，但体态不臃肿。而王喜莲不是满月脸，不是苹果型的身材，也不是鸭梨型身材，腹部堆了脂肪，做保洁工作再累，到了发福的年龄，体型就变了。她齐耳短发，朴实中透出中年女人的沧桑油腻。朋友圈的评论很多，都是感叹岁月匆匆，还有好友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王喜莲看着这些评论，决定改变自己。
　　 王喜莲趁着悲伤时自然减轻了好几斤体重的基础，夜晚开始在家原地跑步，跳鬼步舞，码字时不像以前那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觉得美女文友说得好，身体健康比码字重要。坚持了三个月，王喜莲腰腹上的赘肉不像以前那样硬了，裤子也开始松了，她看到了希望。那天，公司没通知她去顾客家，她就去公园转转，让游客给她拍了几张照片，放在朋友圈，配上她即兴写的诗歌。有好友评论，说她看起来瘦了，问她最近在减肥吗？她一看就乐了，看来自己的坚持有效果了，虽然码字减少了，这是值得的。
　　 今天是去湖边的一个高档小区，她如约来到高层住宅。开门的是一中年女人，短发显得很干练，眼睛有点红，说是去保养才回家，做了足疗，洗了脸，美容员工还缠着她续卡，她急着回家，就说等下次再续。
　　 王喜莲这次来，发现家里少了老人，就问女主人张丽英：“大爷呢？在休息吗？”
　　 张丽英回复道：“回老家了，他在这里爱发脾气，搞得大家心情不好。”
　　 王喜莲说：“老了就是老小孩了，加上身体不舒服，火气自然大些。”
　　 张丽英说：“是呀，他吵着要回去，就把他送回去了。他嫌城里气候不好，自己行动不便，要回家养老。我们请了隔壁村的老乡照看他。”
　　 王喜莲说：“这样也好，我娘生病，是我嫂子他们照顾的，后面的时间左邻右舍空了来帮忙洗澡。我惭愧啊，为了生活，不能回去照顾她，只每月寄点钱给我哥。”
　　 张丽英说：“你有孝心啊，我们家就我们出钱，他家那兄弟姐妹嘴上说也出钱，其实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我老公说他们条件不好，先让他一个人出吧。我能说什么？我说好吧。”
　　 两个女人谈家常，王喜莲进老人住过的房间把被套拿出来，将棉被晒在阳台栏杆上。她问：“被套先用手搓一下，再放洗衣机吧？”
　　 张丽英说：“好的，公公回去了，暂时不会来，棉被晒一下好。”
　　 王喜莲说：“现在的人压力大，遇到老人病了，就是雪上加霜。我娘病了，想接她进城看病，她死活不肯，说年纪老了，不要折腾，花冤枉钱。”
　　 张丽英说：“我婆婆走得早，公公病了，行动不方便，以后出来的机会少了。为了他的事，我们找了几个保姆，这次的他比较满意。老人有自己的脾气，不合他的要求，他就闹脾气。家里那几个子女做甩手掌柜，累的是我老公。”
　　 王喜莲说：“没办法，一娘生九子，九子十个样。他们条件差，就只能你们多付出了。”
　　 张丽英说：“我也是无语，不能出钱，出点力也好呀。他们只说自己忙，没时间照顾。唉！老人也不敢说他们，只对着我们发脾气。真是谁与他亲近，谁就得受气。我们出来得早，家里没田没土，老爷子在这里住，又不习惯。”
　　 王喜莲应着她的话语，拿出工具开始擦玻璃。站在椅子上，看窗下的马路，车子小得像玩具车，行人像蚂蚁在移动。她盘算着收工了，随便做点吃的，晚上码字。
　　 三
　　 王喜莲打开窗户，看到天空阴沉，就拿起一把雨伞走出门。走到电梯里，遇到一位邻居带着两岁多的小女孩儿，就逗孩子，孩子喊她奶奶。王喜莲嘴里应着，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有那么老吗？
　　 出了电梯，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乘车的站台。今天她去的一家客户是她同事余桂英曾经负责的，余桂英请假了，说要回老家照顾公公，先带她过去看看。做保洁工作的人一旦遇到家里有急事，公司就会派人接替她手里的工作。这不，余桂英接到小姑子来的电话，说公公没人照顾，要她这个做儿媳立马回去。余桂英舍不得手中的工作，她需要每月五六千元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