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尺高的时候，铁匠赵德胜做完所有家务，来到铁匠铺。他用柴禾刚刚将烘炉引燃炭火，孩子就到了。
　　 “狗日的，还挺准时。”赵德胜咧开嘴，脸上似乎有些要笑的痕迹。他将炉火扇旺，便对进门的孩子说。
　　 在铁匠铺门口，一个身穿超大蓝色的确良中山装的男孩，蓬头垢脸地背着阳光，将长长的身影投射在铁匠的烘炉上。即使是这样，赵德胜头也不抬，就知道是他。他似乎还懵懂在昨日的睡梦里，但兜着的中山装衣角里，肯定藏着几个来路不明的红薯，还冒着地里特有的热气。那些沾满泥土清新味道的红薯，看上去，分外鲜亮。
　　 孩子看赵德胜伸手去拉风箱，忙将红薯一股脑地放在门后，然后拖着接近够着地面的衣服，抢到风箱前，伸出两个沾满泥巴的双手，一把抢在风箱的把手上。然后使尽全力，身体后仰，从三十度到六十度，直到接近九十度直角的时候，身子里的力气才将铁匠铺里的炉火吹出噼里啪啦外溅的火苗。
　　 赵德胜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骂道：“狗日的，还行。”
　　 骂完这句，师傅也就来了。他面容漆黑地堵满铁匠铺的门，狭小的铁匠铺瞬时淹没在黑暗里。师傅平日不咋说话，可赵德胜就是特别地怵。见师父来了，忙用粗布袖子擦去凳子上的炉灰，往前蹭了蹭，然后把沏好茶的大茶壶，毕恭毕敬地推到师傅面前，还不忘擦擦茶壶上的煤灰。
　　 师傅黑眼珠少，白眼珠多，正眼也不看赵德胜，但眼睛的余光却没离开过孩子。最后他近似皮开肉不笑地咕哝了句，“狗日的。”然后一扬手，一块铜板“当啷”一声，落在孩子面前，孩子咧开红润的嘴，少了两颗门牙的牙花子仿佛露出了天真的笑声。师傅有模有样地拉开架势，提起茶壶将一股散发着清香的，在阳光下闪着茉莉花光泽的水柱注满茶碗，随后一仰脖，仿佛说了句痛快。赵德胜知道师傅要开工了，忙将外挂脱去，贴身的是件前紧后松，肋骨上横着道道横条的粗布背心。孩子忙将炉火又拉旺了几分，红红的火苗刹那间从黑色的炭块里窜了出来，贪婪地舔舐着闪亮的黑色。师傅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黝黑的铁块，随手扔进火苗，顺手抄起铁钳，扒开炭火，将黝黑的铁块埋进红彤彤的炭堆里。孩子将风箱拉得更欢，身体前仰后合，不断变换着身形，不大会儿，头上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师傅抽出一支烟，用火钳夹了块燃烧的煤块，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仿佛对着孩子说：“好铁需要百炼！”孩子拼命拉动风箱，脸上那些细密的汗珠慢慢凝聚成细细的水线，滴滴答答流下来的时候，因了煤烟的熏染，留下了道道清晰的痕迹。
　　 师傅抽完烟，将烟屁股狠命地掼在地上，然后一脚踏上，将红红的烟屁股踩灭。他拿起火钳，扒开炭块，小心翼翼地将烧红的黑铁夹到铁砧上，并顺手提起铁砧边上的小锤。赵德胜不用师傅吩咐，早就躬身提着大锤，站在铁砧前伺候多时了。但见师父小锤在铁砧旁清脆地敲了两下，赵德胜的大锤就像有了生命，顺着师傅的召唤，抡圆了膀子，锤锤有力，向着那块发红的黑铁砸去，顿时火花四溅。满屋子里只听得小锤叮当，大锤哐当，一通悦耳的奏响。红色的黑铁，在嘁嘁哐哐的响声中逐渐有了形状。师傅的小锤又在铁砧上敲了两下。赵德胜才红着脸，气喘吁吁地立定大锤。
　　 孩子早将超大的中山装脱了下来，一身黝黑的肤色在暗红的炭火下，闪烁着陶瓷的釉色。腋下的肋骨，像极了赵德胜有着条条横幅的粗布衫。
　　 师傅将粗具形状的黑铁又放进暗红的炭火里，然后铲了一铲子黑色的煤。孩子立刻会意，忙将身子弓满，然后满脸通红，腋下的肋骨像是要插进肺腔一样，打着弓，将腹部压缩成最小极限。火苗登时窜出黑煤，映红了师傅黝黑的脸。师傅不说话，闷声不响，将孩子放在门口的红薯煨在火炉旁。赵德胜饮牛般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得一屋子水响。师傅又抽出烟，这次没有借着烘炉煤火，而是坐下来先倒了杯茶，有滋有味地喝了，才用洋火点燃。
　　 孩子依然吃力地拉着风箱，伴随着动作的起伏，胳膊上青筋条条暴起又条条舒缓。红红的火苗在阳光下时而猛窜，时而龟缩在红与黑之间。赵德胜喝完水，挺着胸前湿透的汗衫，一把推开孩子。“狗日的，我来。”孩子忙将风箱交到赵德胜手里，自己拿了把火钳，小心翼翼地翻着红薯。“傻样，就忘不了吃。”孩子忽闪着眼，只盯着火苗。瘦弱的胸膛里，似乎也在感受着火的温度。
　　 师傅喝足水的时候，这次是赵德胜夹出黑铁放到师傅面前。师傅有些轻蔑地嗤了一声鼻，接过火钳，头也没抬，就挥舞起小锤“哐叮哐叮”一阵密小细赶。正当赵德胜发愣时，小锤突然不耐烦地在铁砧上敲了两下。他这才回过神来，忙又抡圆了膀子，登时满屋子里才又响起和谐的叮当声。孩子没心理会，在旁边只是盯着红薯。个个红彤彤的肚腩，在蓝色的火苗下，滋滋地叫。他的心，也有些快乐地滋滋叫起来。师傅在赵德胜一脸错愕的表情中，将一把菜刀形状的黑铁，丢进铁毡傍边的水桶里。登时，一股热气伴随着吱啦声腾地升起。师傅在热雾缭绕中，漫不经心地说：“不管锄头还是菜刀，关键要锋利。”
　　 伴随着水中滋滋的怪叫，屋子里弥漫起红薯的清香。师傅莫名其妙地跑出去小解，赵德胜从未感觉到如此懊恼，竟然拿起师傅的大茶壶，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然后回转身，对着正在盯着红薯发呆的孩子，就是两个爆栗子。“要是告诉师傅，小心你的狗腿。狗日的。”赵德胜恶狠狠地说。孩子没有反抗，用火钳又反转了几下红薯，屋子里香味更浓。他狠吸了一下鼻子，仿佛那焦皮酥软的红薯就要吃在嘴里。不知不觉间，嘴角就有口水流了下来。孩子吸了一下口水。“就知道吃，也不撑死你。”微微倾斜的阳光照在赵德胜气急败坏的脸上，看上去狰狞恐怖。
　　 师傅回来的时候，故意在门口咳嗽了两声，赵德胜这才收敛住自己的张狂。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忙拿暖瓶把大茶壶沏满。师傅走到烘炉前，看看红薯，又看看孩子，有些慈爱地说：“吃吧。”孩子抬眼看看师傅，黑而清澈的大眼珠里映出师傅带有皱纹的脸。“吃吧。”师傅重复了一句。孩子这才快速地拿起一个最小的红薯，两手翻滚倒替，嘴里还不时发出哈赤哈赤的怪叫声。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一失手就滚落在了地上。脆薄的红薯皮崩裂开来，鲜黄的红薯芯香艳地诱惑着孩子的瞳孔。他十个手指分别在两个耳垂上互换、交替着降温时，还不忘蹲下来盯着地上的红薯。这一举动倒是把赵德胜和师傅逗乐了。师傅虽然笑得开心，却也没闲着，用火钳将水桶里的菜刀夹出，在烘炉上烤了烤，然后一把插进火堆里。孩子已经拿起红薯，忙又放下。师傅摆摆手，孩子这才安心地咬了一口红薯，热腾腾的香味从孩子的嘴里飘逸出来。师傅安静地喝着茶，看孩子有滋有味地吃着红薯。
　　 等菜刀打造完，师傅在大青石上磨出锋刃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西斜。孩子走出铁匠铺，打了个凉棚看看太阳，然后挺着装满红薯的肚皮走进巷子。巷子里的阳光哗啦哗啦地丢了一地，孩子踩着光点，感觉到微微有些醉意。红薯在肚皮里发酵，那种满足的惬意，幸福地写在孩子的脸上。但孩子毕竟没有醉，他摸了摸嘴，知道钱来顺的大锅就要生火了。于是穿过午后阳光的巷子，径直向钱来顺酱肉铺走去。
　　 钱来顺的酱肉再出名不过了，从巷子拐个直角，三叉路口的旁边就是他的店铺。孩子到达那里的时候，钱来顺正将七八个猪头仰面朝天，一字排开，用烧红的铁棍去除白净猪头上的余毛。钱来顺目无表情，将烧红的铁棍一道道落在雕塑般的猪脸上，空中顿时缭绕起混合着皮肉烧焦的臭味。在臭味缭绕的烟雾中，钱来顺将烧红的铁棍，一次次炮烙到猪头上。随着滋滋嗤嗤怪叫声，猪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焦黄的烙痕。
　　 这时候孩子的头是从挤扁的门缝里出现的，钱来顺的媳妇一下就发现了他。“你个狗日的，咋又来了？”
　　 钱来顺的媳妇腚大腰圆，胸脯颤巍巍地，硕大的脸盘子上却镶着一对细小的眼睛，正和瘦弱纤细的钱来顺形成对比。每次钱来顺宰杀肥腻的母鸡时，总会说，屁股上刮刮油就能下蛋。心里恨不得将媳妇的屁股也刮下那层厚厚的油脂。可他也只是在心里说说，终是不敢说出口。遇到自家母鸡趴窝孵空时，钱来顺总是气冲冲地将鸡捉了，在鸡尾巴上绑上彩带，然后怒气冲冲地扔向天空。最后还不忘骂一句：“总吃食不下蛋，美死你。”受到惊吓的老母鸡，咯咯怪叫不停，满世界乱窜。
　　 起初钱来顺媳妇也觉得他骂得扎心扎肺，于是在旁指桑骂槐，泄一泄私愤。可一年年下来，肚子上除了一寸寸厚起来的油脂还是油脂。这就让她的气焰逐渐矮了下去。虽说气焰矮了，可爱干净的脾气却有增无减。不要说帮着钱来顺收拾臭烘烘的大肠，就是手上沾上肥腻的油花子，心里也不顺畅。每次见孩子来，她也不想好好说话，但愧疚的心思里私下总让她感觉到绝不能脖软头低。
　　 钱来顺听见媳妇在骂，就知道是孩子来了。腾出一只手，从座位下抽出一把斧子。“狗日的，过来。把猪头劈了。”
　　 孩子忙跑过去，迎着微微倾斜的阳光，脸上镀上了一层金黄。超大中山装的下摆，睡莲样散开裙裾。
　　 劈猪头，是个技术活，看来孩子早就技术娴熟。他将钱来顺收拾好的猪头放平，抡起斧头对准天灵盖就是一下，咔嚓一声，头骨开裂。然后，他将猪头反转，在脖颈上又是一斧。最后，他把猪头摆正，猪嘴向天，拿起弯月样的杀猪刀，对着长长的猪嘴的两个鼻孔中间割了下去。登时，一颗硕大的猪头，平分成两半。
　　 “狗日的，还行。”钱来顺笑骂着说：“别忘了掏出耳骨。”
　　 孩子的小手指，从劈开的猪头里向着耳朵的位置探进去，轻轻一扣，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骨头应声而落。他抽出手，使劲擦了擦，一个貌似猪脸的骨头映在了他开心的瞳孔里。
　　 “都给我留着。狗日的，懂得人会来讨要。戴在小孩胳膊上比杏核要强。”
　　 孩子点点头，将手指伸进劈开的另一半猪头里。
　　 不大会儿，六七个猪头在孩子手里都中规中矩地劈成两半。钱来顺也将早就淘澄干净的肠肝脾胃放到一口特大的锅里。他让孩子帮忙，把劈好的猪头一起下锅，然后放进调料包。孩子乖巧地升起灶火，引燃火头，风箱拉的不急不缓，深红的火苗，在灶门口一探一探地映红了孩子的脸。
　　 钱来顺直起腰，若有所思地看着袅袅的烟气划破橘红色的夕阳，以及被夕阳浆染得有些酡红的云朵。
　　 “狗日的。”他咕哝了句，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任由孩子一个人烧着大锅。
　　 天色微微暗下去的时候，院子里弥漫了醉醺醺的肉香，还有浓烈的药香。钱来顺揭开锅盖，大锅里好似有几百个泡泡泛滥在翻滚的热汤上。他让孩子后退几步，用一个把手奇长的马勺在灶火里化好黄香，撤开身子，将马勺用力插进锅底。只听“嘭”的一声爆裂，整锅的肉仿佛在锅子上空炸翻了个。他忙盖上锅盖，生怕那锅肉会自己飞走一样，压上几块青石，最后还不忘用湿漉漉的棉布，封好缝隙。做完这一切，钱来顺的脸上荡开了一层笑意，在淡薄的夜幕中，挺惬意。
　　 孩子将大块的火头，从灶膛里撤了出来，掼进水桶熄灭。院子里除了肉味、药香，又弥漫起一股湿漉漉的木屑味。孩子深深吸了一口，眼睛微眯，挺陶醉的样子。
　　 不知啥时，一轮圆月悄悄爬上了树梢，将院子照彻得通透明亮。孩子一直守在灶门口，不时用树枝拢一下还未燃尽的余烬。引燃的树枝，火苗像是挤出来得一样，将身子拉长拉扁，还不忘嗤嗤怪叫。他用脚搓灭火苗，一缕微弱的烟，在月色里摇曳舞蹈。
　　 钱来顺带着满嘴酒气晃进月光里，“狗日的，行了，咱起锅。”他有些口齿不清。
　　 孩子围着锅台，吃力地搬开青石。钱来顺挑开密封的棉布。在醉意阑珊中，他摇摇晃晃提起硕大的锅盖，仿佛提起一盘硕大的圆月。顿时浓郁的香气，将月亮也冲撞得颤了颤。
　　 钱来顺用肉钩，在锅里勾起一块块猪头放进一个大盆里时，门口响起了“咚咚”地敲门声：“狗日的村长。”
　　 钱来顺的媳妇隔着好几重门板，尖声问道：“谁呀？”
　　 “我。”院外也是一个打着酒嗝的男人应声道。
　　 钱来顺媳妇肥胖的身影来到院子里，月光不堪重负般，震颤着，激起层层涟漪。
　　 “村长啊。”钱来顺媳妇问。
　　 “是哩。”门外答。
　　 随着吱扭一声，门外一个黑影撞碎了一地月光。
　　 黑影直扑灶台，步子有些踉跄，也把月光踢起一层层水雾。
　　 “这不村委正在商量事嘛，让我过来弄点刚出锅的肉回去。”
　　 孩子这时候正把一个猪头“V”型头骨剔出，骨头的边角旮旯里还夹藏着一些碎肉。他用手扣了那些碎肉丢进嘴里，可太热，一边甩着手，一边嘴唇哆嗦着哈着热气。
　　 “这狗日的，挺会打食。”黑影无话找话地说。
　　 “大肠还是腮子？”钱来顺黑着脸问。
　　 “大肠最后那段，再来颗心，带护心肉的那种。”黑影有些媚笑。
　　 黑影再次撞碎月光的时候，大声说道：“先记账上，村委的。”
　　 孩子看着消失在门洞里的黑影，怔了怔。月光如水，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