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忆】吹唢呐的人(微小说)
小镇是个村,四面环山,中间流淌着一条清凌凌的溪水。溪水两畔堆满了错落有致的窑洞人家,层层叠叠的。白昼时看不出稠密,一到晚间掌上灯,就变得密密麻麻起来。
小镇不大,仿佛人的一个巴掌就能把它扣住。住在小镇的窑洞人家,无论老幼都知道山圪梁梁上的破庙里有个会吹唢呐的人。每当薄暮压来,残霞还未散尽时,溪水对岸的山头就会响起一阵阵的唢呐声。透过遮天盖地的暮色看去,高耸的山头上吹唢呐的人像是骑在上面。
小镇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是几年前从外地一路逃荒来的。来小镇时,蓬头垢面,趿拉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鞋。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拖带着一个尚还未断奶的孩子。小镇的人都记得那夜的雨,雨水落入溪水里冲垮了两岸的庄稼地。他就是在那场倾盆大雨中来小镇的,来的时候背上斜插着的唢呐被雨水浸泡的哑了声。小镇的人是在雨后的第二天才知道他的到来。他带着孩子在小镇的一处废弃破庙里挺了一夜,然而孩子遭了雨水的猛淋,发了高烧,到天色刚刚破晓时就夭折身亡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小镇就有了晚间的唢呐声。
小镇的人纷纷说他是在为死掉了的孩子吹的,有好几次小镇的人看见他拿着唢呐伫立在山头暗自垂泣。他面对着的是埋葬那个孩子的山头,那是座野花遍地的山。每天晚间月还未出,他就沿着山路走去。巡山的老周经常和他打照面,遇到了他只是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不言也不语。时间久了,老周也就渐渐习惯了,等再次碰到他时也是鼓起腮帮子莞尔一笑。尔后,他上他的山,老周回他的窑。
月出时,唢呐声在山头就响彻起来。不到片刻,在小镇也就回荡了起来。老周走出窑,脚掌立在门根上,穿过朦朦胧胧的月色,望着山头月影下他吹唢呐的背影。
老周定定地站立着,直到山头的背影消失殆尽时他才把门关上。
有一次,他从山头下来,走进了老周的窑。老周给他烫了壶烧酒,烤了几个红薯。他把唢呐立在脚地上,透过窑里昏暗的光芒看去,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未被风干的泪痕。老周请他坐在了炕桌上,又给他倒满了一盅滚烫烫的烧酒。他从脚地上挪至炕桌,借机擦拭了几下脸庞。紧接着他就把老周给他倒满了的那盅酒猛灌进了喉咙里。老周没有去拦他,而是又端起酒壶给他满了一盅。月光点点,细碎的光芒夹杂着山涧中风的回声从窗隙间一同洒了进来。原本昏暗的窑洞在月光和灯光的交织辉映下,闪现出一派亮堂堂。
老周端起炕桌上的酒盅在唇边抿了一口,酒还发烫,他放下了酒盅,剥开了一个烤熟的红薯递给了他。他依旧是微微一笑,接了过去。良久,老周才顿了顿问他,“你每晚在山头吹唢呐是为了啥?”他一时无言以对,端起了酒盅又从嗓子眼里送了下去。半晌,他才怔了怔说:“我是吹给山那头的孩子听的,怕她晚上寂寞,我来陪会她,让她不孤单。”
“孩子是你自己的?”老周挂着红扑扑的脸问他。
“不是。是我在逃荒中捡来的。在一个大道口,一颗粗壮的白杨树下,我碰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哭过劲了,浑身没有了一丝生气,看起来就要死掉了的样子。见她可怜,我捡起了她一路逃荒,一路喂养她。但可惜的是来小镇的那个晚上,遭了雨水,没有能保住她的生命。她还是那么小,还不会说话。你说上天哪有好生之德,我看尽是哄骗世人罢了,你说是不?”
转念间老周老泪纵横而下。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懂得了他骑在山头晚间吹唢呐是为了什么。
那一晚,老周和他聊了一个通宵,直到黎明前夕,他才起身离去。
此后的日子里,每晚他上山吹唢呐老周都会在窑里候着他。间或他们还把酒言欢,各自述说各自的幸与不幸。或许,生活就是这般的相似,当他把他的过往说出口时,竟是和老周的如出一辙。命运给了两人极为相似的生活道路,在这条充满坎坷的路上,他们两人又是这般的坚挺了过来。他们各自把些许年来压在他们心里的这块石头抖落了下来。
老周站立在清澈的月光下,闪动着双眸。突然他开口说:“是不是等我们离开小镇时,你就不用再吹唢呐了。到时候,有我们去陪孩子,她就不会孤单了。”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我们有个人去陪她,小镇就不会响起唢呐声了。”他擦拭着沁出汗珠的额头说。
第二年暮春,小镇的山头盛开了山花,漫山遍野的铺满了山坡。老周在一次巡山时一脚踩空从高空的山坳中坠落了下去。在他拿着唢呐赶到时,老周已是奄奄一息了。小镇的人按照老周临走时的遗愿把他葬在了那面开满野花的山头。
老周出殡的那天,小镇最后一次响起唢呐声。凄凉悲壮的唢呐调盘旋在小镇的上空,很长时间里都经久不息。老周走后,他就把唢呐扔在了炕头。一连几个月,小镇的人再没有听见唢呐声响。小镇的人说他是从悲望中走了出来。此后,他也和小镇的人相互往来,坐在了家家户户的炕头喝起了烧酒。
老周走后的第五个年头上,他在溪水上方的山崖下碹了两孔窑洞,他把他的唢呐藏到了炕上的角落里,盖了一块洁净的白布。去过他窑里的小镇人都说,盖唢呐的那块白布上洇染着两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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