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辣蓼草(散文)
一草一木皆有灵,一枝一叶总关情。一株辣蓼,紫叶红花,载着农人农事,也写着我的乡愁记忆。
秋日午后,微风不燥,阳光正好,我踩着轻盈的脚步,漫步在赣水之滨。一坡辣蓼花,绽满了我的眼帘,点燃了我的记忆,曾经的时光,封存的心情,如水流淌,如酒温润,轻轻一呡,滋味丰盈,盈齿萦心。
一树辣蓼花开,染了山坡,醉了草甸,草有风韵,飘荡我心,打开我的记忆,用往事抚摸你的情意,重温你的神奇。
一
我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山区,80年代初期,虽然国家已经改革开放,但我那“世外桃源”般的家乡,经济条件和居住环境依然处于落后状态,农村娃除了自家种的粮食和一些常见的蔬菜之外,感觉其它的都是稀罕物。
后山上的野柿子熟了,一串一串的,红彤彤缀满了枝头。野柿子看似熟透,可吃起来依然有浓重的涩味,难以下咽。每年,不是让鸟儿们啄食了,就是由它熟透了自然落地摔成稀烂。这回,妈妈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辣蓼草可去除柿子的涩味的“秘方”,就带着我去后山摘了一箩筐。我心想,这一箩筐柿子,肯定白摘了。妈妈不急不徐,找来镰刀,挎着小篮子,带着我来到门前的溪水畔,割回了半篮子的辣蓼草。
在厨房里,妈妈用稻草烧开了一锅水,等开水凉了,把凉开水装在一个大瓦缸里,加入稻草灰和切成一段一段的辣蓼草,然后把柿子一个一个放进瓦缸里,封上缸口,置于阴凉处。隔了三五日,开缸,取一个柿子出来试试,咬一口又甜又脆,涩味全无。我惊叹,好神奇的啊!真是一物降一物,一把看似普通的草,居然让柿子变味。
我吃着又香又甜的柿子,心里乐开了花。在我的记忆里,那可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水果,真是口齿生香,回味无穷啊。妈妈嘱咐我拿一些出去与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分享,小伙伴们一边吃着我拿来的柿子,一边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又蹦又跳,围在一起转起了圈儿,那种幸福的感觉仿佛要把整个村庄的快乐点燃,大人们都停下脚步看着我们的表演。
辣蓼草还可以做成酒曲酿酒,是最天然、最绿色、最无公害的,酿出的米酒如苏东坡笔下的诗句所言,“形似玉梳白似壁,薄如蝉翼甜如蜜”。东坡告诉我们说,难得世上一佳品,辣蓼草入酒,闻所未闻啊。
辣蓼草在农历八月份采割,洗净。将大米用温水浸泡后,滤过水,与辣蓼草一起磨成粉,加入温水搅拌,揉面,捏成乒乓球大小,再将两颗陈年甜酒曲的丸子磨成粉,撒在上面,然后盖上稻草发酵24小时,见稻草上有水珠时,将稻草掀开,待其自然冷却后取出摊晒,干燥后即为成品。
每年,妈妈都会用辣蓼草制作酒曲酿酒。过年时节,妈妈就煮上一锅酒酿,放上糯米小汤圆,再敲几个鸡蛋花,加一勺白糖进去,用碗盛出,摆在餐桌上,散发出香喷喷,甜蜜蜜的热气,看着都想流口水,自制的一锅“酒酿”,把整个“年味”推向了最高潮。
我见惯了辣蓼草,觉得它卑微,低贱,总是卷缩在阴湿处,平时也只是充当一下猪饲料,不以为然,最主要是它的名字里有个“辣”字,我情不自禁地会跟辣椒联系在一起,平时拔回来喂猪时,还隐约感觉手有一点辣,作为还是孩子的我,无形之中对辣蓼草产生了嫌意。
我和伙伴们在秋天的原野上跑呀,跳呀,打着滚儿,辣蓼花兀自开放,兀自欢笑,与我们各不相扰。我从来都不知道平时拿来喂猪的辣蓼草居然有为柿了去涩的功效,可以做成酒曲酿酒,大自然简直是太神奇了!
自那以后,我不得不改变对辣蓼草的看法,虽含“辣”字,但给我们单调的农村生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甜蜜。让生活生动起来,不是靠什么恩赐,老百姓的探索,为生活注入了味道。神农发现五谷,李时珍采草成药,这些伟大的创举,原本就来自对一株株普通的草的探求。
二
每到夏天“双抢”季节,爸妈在农田里总要忙到很晚才收工回家。夏天的晚上,各种蚊虫很猖狂,肆无忌惮地叮咬我们。妈妈不忘扯几把辣蓼草回来,取下几片嫩叶,洗净,捣碎,敷在被蚊虫叮咬处。剩下的辣蓼草,再掺上几把瘪谷,在门口的场地里生起一个火堆。辣蓼草随着袅袅升腾的青烟,散发着特有的香味,把蚊虫驱赶得无影无踪。由于风力的作用,火堆里的火或明或暗,像在眨着眼睛,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构成一幅“火星相接”的精彩图画,彰显着生机与活力,让人充满美好的想象。我们搬出桌椅,摆在辣蓼草火堆旁,端上妈妈刚准备好的饭菜,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吃得津津有味,虽然饭菜并不丰盛,但我们感到无比幸福。
饭罢,爸爸在场地里摆上“谷风车”,上面挂着一盏马灯,他要把当天晒干的稻谷去除瘪谷与杂物。爸爸站在谷风车边,手握转扇把柄,摇呀摇呀摇,谷风车发出“吱吱”的声音,悠长而缠绵。妈妈收拾完毕,搬出竹篾床,摆在了离火堆几米之遥,我和弟弟们躺着,妈妈守着我们,为我们摇起了蒲扇,哼起了“摇篮曲”,刚好与爸爸摇谷风车的吱吱声,如潺潺溪水,柔婉曼妙,让我们姐弟几个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转动谷风车的爸爸、摇着蒲扇的妈妈、熟睡的儿女、暖黄的马灯、温暖的火堆、袅袅升起的青烟,在星空与月色下,勾勒成人间最美的画作。父亲曾经风趣地说,我们都是草民,日子就离不开草。我明白,父亲说的草,就是指的辣蓼草。
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是所有的日子都是这样宁静美好。在一个雨天,妈妈出去拔辣蓼草喂猪,不知是不是劳累过度,还是淋了雨的原因,本来身体一向不好的妈妈又大病一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妈妈被一副单架抬走了,抬到二十里开外的镇里医院住院了。我独自站在寂寥的原野,痴痴地望着马灯光消失的方向。深邃的夜空中,几粒星子慵懒地眨着眼睛,月儿惨白着脸发出清冷的寒光,远处的枝头一只落单的鸟儿,拍打着翅膀想挤进嵌在枝桠的巢里,引起巢里的鸟儿不满地发出几句叫声。几缕冷风像刀子一样,从我的耳边擦过,吹动着我蓬乱的发丝,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路边几株失去了叶片的辣蓼草,撞入我的眼眸,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心想,就怪它,不然我妈妈妈怎么会病倒呢?我伸出脚正要踢两脚,就看见辣蓼草膨大着茎“关节”,吃力地在风中挺立着,而把根部死死地扎进土层,我仿佛看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和意志,加到辣蓼草的根部,它拼尽全力地孕育着新的生命,正准备点燃下一个季度。我转念一想:怎么可以怪辣蓼草呢?是我妈妈去拔它喂猪,而不是它害我妈,按道理,我们要感激它,它为我们人类奉献了一切。我裹了裹衣服,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家门。
我很思念妈妈,妈妈住院都大半年了,我一次都没见过,我只知道妈妈转到更大的医院去了。爸爸很少回来,偶尔回一次,都是行色匆匆,脸色暗沉凝重,我不敢靠近,觉得此时的爸爸像一个火药库,一碰就会爆裂。我总是远远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其实在我心里,我很想打听妈妈的病情,我想知道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几次在梦里,梦见妈妈回来了,妈妈伸着手抱着我,在明媚的阳光下把我举高高,我欢快地笑着,笑着,把自己笑醒。
我更不敢向外婆打听,自从妈妈病了以后,外婆的眼睛里那痛苦与忧郁的表情更加凝重,更加深沉。我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到外婆难过。我每次放学回家,我都静静地坐在家门前,望着门前的溪水缠绵而过,我对妈妈的思念,如同这条潺潺流动的溪水,溪水有多长,我的思念就有多长。
不经意间,溪水畔的辣蓼草撞入了我的眼帘。由于前几天的大雨,溪水漫涨,大水虽然退去,但裹挟在辣蓼草身上的淤泥来不及退去,已经死死地扣在辣蓼草的茎上、叶片上。我想,此时的我,多么像这辣蓼草呀,柔柔弱弱,身处逆境。可这辣蓼草匍匐在地的茎叶看似软弱,经风一吹,扭着柔软的腰肢,重新高昂起头,跳着、唱着,一茎一叶都透着蓬勃的朝气,仿佛之前的那场大水的漫淹与淤泥的淹埋全然无关痛痒,甚至显得更加精神抖擞。
是呀,辣蓼草处于阴湿处,与人的卑微身份何其相似,可它经暑耐寒,被人除掉还萌芽,被水冲击还要重新竖起腰肢,不需要人们栽培与呵护,也没有人拿它入诗入画,它.依然长出草的春萌夏荣。或一串艳红,或一串浅粉,一大片一大片美在路边、河畔、沟边、田埂,广阔无边,兀自开放,随意又随性,披着阳光,偶尔抬起头浅浅地笑,渲染一种或恬淡、或明丽、或炽热的意境。只要是一个对生活用心的人,就会触摸到它的精神温度。它从不生虫,自带抗疫力,是毅力和意志最完美的象征,不因环境的恶劣和自己的卑微而放弃成长的价值,做一个奋斗不已的“人”,它给一切生命以鼓舞以榜样,带来精神的力量与启迪。
妈妈出院了,我想送给她礼物。我从野外割来一抱辣蓼草,拈一朵辣蓼花,递给妈妈,妈妈凑到鼻息,说,看到辣蓼草,就知道命如草,秋衰是病了,春来就好。是啊,妈妈从一株辣蓼草上获得了对生命的深刻认知,给自己坚定前行的信念。
我有些惊讶,花草树木本无思想,怎还会给人力量与启迪?事情就是这样,看似亳无逻辑关系,但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又都是相通的,不然怎么会有“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说法?辣蓼草深含着“美丽”的意义,它坚强,纯美,与人的品质总有着某些相似。
我手捧着下巴,凝视着辣蓼草。妈妈如那草,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生病了,依然站立着,为我们这个家繁荣出一片绿意,一抹红色。外婆也是辣蓼草,谁还记得有这么一个老婆婆,但她在困苦的日子里,总是艰难地支撑着,给了我们生活的希望。卑微的人,卑微的草,春生秋衰,遵循着时序。如此形似,更有着品质的契合,顽强,质朴,而且有大用,怎么可以小视呢。
以前,我只知道辣蓼草可以给柿子去涩,做成酒曲酿酒和在夏日里驱蚊防虫,谁知,在我情绪最低落之时,它成了一本经典的教科书,给了我精神的力量,启迪着我的人生智慧。自那以后,我总喜欢多望几眼辣蓼草,无形之中,辣蓼草成为了我的精神象征,让我无论处在怎样的境遇,都能勇敢、从容地面对。
辣蓼草,我爱你!爱你的默默无闻,爱你的无私奉献,爱你的坚忍不拔……
辣蓼草,因为你,我像抱回了整个丰盈的秋天。
2020年11月15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