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干，带着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记得小时候过年才吃得到笋干，那时笋干和香菇、木耳一样是家乡过年的必备年货，虽然它们在口味上和价格上不能同鸡鸭鱼肉相提并论，但在家乡人们的心目中，在新年里同样占据着显赫的地位。
　　 笋干，粗糙、坚硬，所以食用笋干之前，必须要把笋干泡在水里，至少要泡个三五天，每天换水一次。那时候在我们家乡，泡发笋干和杀鸡杀鸭一样具有一种隆重的年味。我们家每次在除夕的前几天就会开始泡发笋干，我们家人多，正月间客人也多，所以需要的笋干也多，往往一泡就是几十块。这些笋干被浸泡在一个深红色的水桶里，水桶比较深，可以很好地把笋干给浸没。一块块笋干在水里沉浮着，刚开始还是干瘪瘦弱、坚不可摧的样子。但过了三、四天，笋干便会发生惊人地变化，变得全身舒展了、绵软了，抚摸起来很滑腻，有弹性，色泽也变得好看些，由灰扑扑的颜色变成一种黄色。泡软后的笋干非常好切，它们一改冷傲之态，变得低眉顺眼，由着人们捏弄，安分守己地呆在砧板上，在刀刃的作用下被分裂成一片片柔软的薄片。被切成薄片的笋干依旧被漂在清水里，一片片笋干如一朵朵淡雅的花在水里静静地绽放，等候着新年那个盛大而甜蜜的日子。
　　 年带着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和人们掩藏不住的喜悦一路汹涌而来。除夕那天中午，家家的门口都贴好了对联，耀眼的红色让年味变得浓厚、张扬而深沉。
　　 从下午三点开始，外公、外婆和母亲便在厨房里喜气洋洋地准备着年夜饭。外公烧火，外婆掌勺，母亲打下手。外公麻利地把大灶和小灶的火点上了，红彤彤的火焰热烈地扑腾，给寒冷的冬日添了些许暖意。母亲忙着泡发香菇、木耳、黄花菜，剥蒜切姜。笋干已从水桶里捞出些许，在一个大碗里堆得满满的，搁在灶台边随时准备下锅。外婆气定神闲地忙碌着，把该炖的炖上，该炸的炸上。鸡鸭在砂锅里声势浩大地吐着香气。鱼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着，发出吱吱的声响。厨房里热气滚滚，香气喷涌，炊烟在黑色的瓦上轻盈地飘，飘向灰蒙蒙的天际，与半空中的烟雾融为一体，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鱼肉做好后，该炒笋干了。在家乡，笋干的唯一做法就是用肥肉片来炒。在那个经济拮据的年代，肥肉带着满身的油脂和肉香而来，带着生活的富足和希望而来，人们对肥肉的喜爱此次于鸡鸭。外婆把一大块带皮的肥肉切得薄薄的，放进锅里先用小火慢慢地干煸。外婆把左手撑在灶台上，右手握着锅铲不时轻轻地拍一下肥肉片，过了一会儿肥肉变得微微卷曲，变成了焦黄色，下面汩汩地流淌出了金黄的猪油，那猪油闪闪发亮，真是漂亮，多得足够平时炒几盘菜。因为是过年，外婆用起油来相当爽气，这些油只用来炒笋干。当笋干被倒入热热的油锅里，占据了半口大锅，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很剧烈又很悦耳，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至。此时外公把小火改成大火，外婆把锅铲挥舞得虎虎生风，笋干与肥肉片在滚烫的油锅里热情相拥，在窄窄的锅铲上欢快地蹦?，发出和谐的共鸣，它们一定惊喜于彼此的遇见。把笋干和肥肉炒个几分钟，再用水焖，盖上锅盖。笋干在黑暗里贪婪地吸收着肥肉的油脂，待到水焖干，揭开锅盖，满锅的热气乱窜，把外婆密密地包裹着，被热气包裹着的外婆，脸色红润，满脸笑意。外婆用筷子夹了一片笋干放进嘴里细嚼，觉得熟了，就放盐和味精，再翻炒两下，笋干就可出锅。那碗笋干炒肥肉片是用大汤碗装的，分量很足，笋干油亮，肥肉片焦黄，一看就很好吃。
　　 一碗碗释放着热气和香气的菜被端上了客厅的大圆桌上，满桌子都是好菜，没有蔬菜。家乡习俗，年夜饭不吃蔬菜，图个好彩头。哪怕再穷的人家，年夜饭都不敢敷衍，就是借钱，也得把这顿年夜饭给整得有模有样。这桌丰盛的年夜饭把年的气氛推向巅峰。我们一家人团团围坐在圆桌周围，个个喜形于色。看着那一碗碗鸡鸭鱼肉，我们几兄妹心花怒放，激动不已。盼了一年，才盼上了这一顿，可以痛快而放肆地吃大鱼大肉，怎么能不激动？那碗笋干炒肥肉片被放置在桌子的一个角落，中间摆放的是鸡鸭鱼肉，它们赫赫扬扬，威风凛凛，在年夜饭里占据着无可撼动的地位。笋干炒肥肉片虽然也有肉，但是和非凡的鸡鸭想比，不免相形见绌，无法成为餐桌上最耀眼最瞩目地存在，但看着也是清清爽爽，十分悦目。只是我们兄妹的目光始终热切地关注着那一碗碗鸡鸭鱼肉，筷子也老是往它们那里殷勤地伸，而对笋干大半天都不肯动一下。只有大人们对笋干还算青睐，不时会夹起来吃一点。尤其是外公，他老人家鱼肉吃得很少，老是不停地吃笋干，边吃边夸外婆做的笋干好吃。母亲要他多吃点鸡肉和鸭肉，还把一个鸡腿夹到他碗里。外公不肯要，说他就爱吃笋干，并把鸡腿放到了我的碗里，说我太瘦了，要多补补。当我们兄妹把荤菜吃腻了，才肯夹一片笋干尝尝。笋干滑嫩，吃起来满口喷香，肥肉焦香也不油腻，但还是不如鸡鸭鱼肉那般吸引我们，我们不过吃个两片又专注地吃那些好菜去了。最终那一大碗笋干大多被外公、外婆和母亲给吃了，尤以外公吃得最多。
　　 从正月初一开始一直到十五，家里几乎每天都会炒上一大碗笋干炒肥肉片。没有鸡鸭的餐桌上，有一大碗笋干炒肥肉片吃也会让我们欢喜不已，心满意足。那些天我们一家人吃肥肉吃得满嘴流油，吃笋干吃得热情洋溢，把笋干嚼得稀里哗啦地响。一道笋干炒肥肉片，虽然不是过年时最受欢迎的菜，但却是我们家过年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菜。
　　 待到年过完，餐桌上就见不到笋干。一次问外婆，为什么到了过年才吃笋干，平时干嘛不吃。外婆说，这是小镇过年的饮食风俗。外公和外婆这代人，对小镇的各种习俗始终执着坚守，如除夕夜必须过了12点才能睡觉，初一不能串门，过了初五才能扫地等。在我们看来很不合理的习惯，他们那一代人却痴痴地遵循着，并且也要求我们严格执行，看似刻板、守旧，却也彰显了他们那一代人的质朴和可爱。
　　 到我参加工作后，外公和外婆已过世，过年再也吃不到外婆做的笋干炒肥肉片了，有时难免挂念。而那时母亲也退休，离开了小镇，定居到了父亲工作的抚州市，从此年年过年都在抚州市过，这个城市没有过年吃笋干的习俗。而母亲肠胃也变差了，不宜吃笋干。从此，笋干不再是我们家过年必备的年货。以致很多年，笋干成为我记忆里的一段空白。
　　 后来来到厦门，和朋友出去吃饭，在一家餐馆吃到了一道酸笋炒鸭胗，这是一道地道的闽南特色菜。酸笋的味道让我感到惊奇和新鲜，颠覆了我对笋的认知。大家边吃边聊，从酸笋说起，说到了春笋和冬笋，然后就说到了笋干，勾起了我对笋干的思念。于是那天回家赶紧在淘宝网上买了两大包。收到笋干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拿出一块笋干放在手里仔细地瞧着，有点激动，好像面对久别重逢的故人。那一次我按家乡的做法来做笋干，用肥肉片来炒，却怎么也炒不出外婆的味道。后来我便用笋干来焖鸭肉，从老家买来的土鸭，很香，肉质鲜美，有嚼劲，但稍嫌油腻，放点笋干来焖，最好不过。每次只要那道鸭肉焖笋干端上桌，家人总是把笋干一抢而光，对鸭肉反而不够热情。也难怪，笋干放入鸭肉里，经过长时间的焖制，彻底吸附了鸭肉的香味，又保留了自己独特的香味，反而比鸭肉更好吃，使得一家人天天都想吃我做的鸭肉焖笋干。
　　 而今真爱吃笋干，一个星期至少会吃上一回。除了喜欢笋干鲜香、醇厚的味道外。笋干，承载我太多的童年记忆，它始终带着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每次吃笋干，总会想起小时候和外公、外婆在一起过年的情景，那是多么温馨多么甜蜜的时刻。那一道唯有过年才出现、由外婆烹制的“笋干炒肥肉片”让我会滋味真是美妙无穷。想起外公在吃年夜饭时老是不停地吃笋干，长大后才明白，他老人家是想把好菜让给我们吃呀。可惜外公和外婆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我是多么的想念他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