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林中的食物(散文)
◎老鸹眼:背负毒名许多年
秋天来临,管护站前的两棵树已果实累累,一棵是稠李,一棵是臭鼠李。稠李大概谁都知道,它的果实谁都品尝过,黑黑的小圆豆,酸甜酸甜的,吃上小半碗,就能把舌头染得青紫。臭鼠李的名字谁都陌生,因为这是个官名,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果实也有个名,却是乡民们口口相传得来的。老鸹眼,也是黑色的果实,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乌鸦眼,透着一股狡黠的光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果子有毒,尽管树上都是果实,却不敢问津。
两棵树紧挨着,一棵树高大秀颀,另一棵畏畏缩缩,浑身黑漆漆的,像是过了野火似的,黑鳞皮卷起,随时都往下掉渣儿。臭鼠李浑身都是刺,像个刺头,别说去碰,瞅一下都觉得很扎眼。一年四季看见稠李风风光光,春天里花事繁盛,一树都是白花花的,还招来了许许多多的蜂蝶,一天到黑,嗡嗡声不断。
稠李的果实成熟很早,树上的叶子还很丰盈的时候,就已经黑紫了,我常常会去树下,摘下几颗,放到嘴里,品一品味道。童年时吃稠李都是要放白糖的,一个大铝饭盒,装满稠李,放上小勺白糖搅拌均匀了,白糖的甜盖住了那一点点酸,使得稠李更好吃了。这一段回忆留在心灵深处也是甜甜的。此时的我已然不再是那个贪恋青涩的年龄,尝过两颗,便不禁沉湎于往事之中,眼里这一树的青紫尽数进入心头,无意间,饱了意念。
秋风乍起,一夜萧索之声不绝于耳,平明再看去,稠李树率先来了一个光头,空空荡荡倒是十分清净。旁边的臭鼠李却是黑压压的硕果坠满枝头,这般丰硕的秋果,是最美的一幅丰收图画,不由地让人多看了几眼。
这棵树有手腕粗细,一树的果实,春天里也应该有一树的花,脑子里居然没有一丝印象。是树就要开花,就要结果,这是一棵树应该承担的责任。开花了结果了,任务也就完成了,简单却又不简单。
自然界里的万物都在朝着自己的正确方向前进着。春天来了,花开了,会吸引来蜂蝶,也会吸引来人们的目光。梨花白杏花甜,被关注的程度要大一些,随着时间的推移,金黄的果实会让眼神充满更多的期许。这么一棵普通的树,在这一刻,被关注到,真的是一种幸运啊!我的管护站四周有许许多多的树,不被关注到,也属正常了。我在屋子里读书时,还是被那棵树上发生的事情打动。
那是一群鸟飞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打破了原有的平静。我忙走到窗前观看,却原来是一群灰喜鹊,有十几只的样子,一起落到这棵不算高大的树上,这棵树立即摇摇晃晃着,甚至有些岌岌可危,瞬间就要被压趴下似的。灰喜鹊可是一只大鸟,翘着一个长尾巴,随着叫声上下摆动着。鸟儿过大,几乎快把整棵树都遮盖起来,灰色的羽毛在不停地翕动着,就像突然萌生了一层灰色的叶子一样。这棵树显示出足够的柔韧性,鸟儿在不停地跃动,树体在不停地晃动,倒像是一群俏皮的孩子们在不停地纠缠着。树就如同一个仁厚的老人,任尔怎么磨,不急也不恼。
鸟儿们在毫不迟疑地鹐食着树上的黑果子,大口大口地吞咽,多少让我有些瞠目结舌。这明明是毒果子,这么虎腾腾地吞咽,是饥不择食吗?如此的吃法,难道就不会在肚子里发生什么不良反应吗?那真的是毒果子啊!我是个明白真相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傻傻地站在窗前,如箭穿了雁嘴一般,噤声不得。它们如此欢快地进食,就好像在吃一道大餐一般快乐,我说它有毒,也许它们在没飞到这里时,已经吃过这个果子了。它们知道这个果子的味道鲜美,才会如此放心大胆,毫无顾忌。
记得母亲曾经告诉过我,这种果子千万不要去碰,难道母亲的话也会错吗?这些鸟儿的大胆尝试,也把我的思路给打开了。鸟儿是适应这些果子的,也就是说,它们适应这些果子,是适应果子里的毒素。或者,它们早就知道这个果子是可以食用的,满世界的鸟儿都知道,唯有人类不知道。我幡然醒悟,都说果子有毒,却没见谁吃过,更没见谁被果子毒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是正确的。
这群灰喜鹊鹐食了一会儿,呼啦一声都飞起,去了别处,树上顿时冷清了下来。这些鸟儿鹐食不够仔细,还有不少果子依旧挂在枝头呢。它们大概是喜欢采摘第一批果子,第一批果子是最容易上手的,这个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人类这么想,鸟儿也会这么想,这个道理可以说是整个自然界共享。
有两只松鸦飞来,慢悠悠地落到树上。它们左看看右瞧瞧,迟迟不肯动。它们看到如此杯盘狼藉的样子,有些挑剔。它们叫了两声,好像是商量了一下,抖抖翅膀一起飞走了。它们以为前面还有许多果子在等待着,满怀信心地飞去,这些残汤剩渣实在勾不起食欲。
我把椅子搬到窗前,阳光不错,端坐在那里,沐浴一下阳光,再去看看鸟儿,调试一下心境,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再打开书,阳光照射到书页上,会形成光线反射,对于视力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过于专注书页上的字迹,会对视力的要求过高,读一段文字,就要迫使眼睛离开,去观看远处的景物,可以缓解一下眼睛的疲劳。我不由地又去看那棵树。
又有鸟儿飞来,是一群黄嘴蜡子。这些鸟儿要小巧许多,一起落在枝头,那上面的一些难点野果,都很顺利地鹐食到。小鸟非常灵巧,枝头摇摇晃晃,它们好像在细心地雕琢着,每一个环节都细致入微。一边吃,还一边不忘了“啾啾”地叫,很开心的样子。它们飞走了,这棵树便空空如也。没有了果实,让这棵树也彻底清净了,它好像很轻松,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让人觉得很踏实。
我此时的心情很轻松,为这些果实被品尝,被吃光而轻松。这棵树可以好好地休息一冬,认真去准备明年的任务了。被人欣赏真好,我此时目光就充满了仰慕之情。做一棵树真好,不管大树和小树都好。
◎冻蘑:要有一颗敬畏自然的心
天气转冷,森林在慢慢进入休眠状态。这时候,有一种菌类却达到生长的旺盛期。如此的逆生长,在林中的各种植被当中,是不多见的。在林中行走的我,自然晓得这种菌类的美味,也对它有着自己的认识。
这是一种在朽木上生长的菌类,我们这里叫冻蘑,而它的学名叫“亚侧耳”,是一种只有在气温下降后,才能生长的食用菌。它所生长的环境非常特殊,必须要有朽木为菌类生长基,才能够长出菌体。这些林中的朽木,基本都是风倒木,或者是林区采伐所遗留下来的原木,经过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腐烂了,便给冻蘑的菌丝提供了培养基,才生长出蘑菇来。
这个时节,便有乡民走入深山。一早上,就可以看见有人通过管护站,此时忙着给他们开入山证,询问他们去干什么,他们都会说去采蘑菇,还有些闪烁其词呢。有一个小伙子自己一个独行,直言不讳就是去采冻蘑。我对他的直率挺感兴趣,便随便问两句。为什么不搭个伴儿?一个人上山可别走抹嗒山了。抹嗒山是东北的土语,意思是在山里走迷了路。
他很轻率地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么一个小山沟,还能丢了人?没事。我见他两手空空,手里只拎着一条编织袋,便提醒他,至少要带上一点干粮才行。他大咧咧地说,不用,一会儿就回来了,就是丢了也不怕,有冻蘑呢,这东西可以垫肚子。他的话说完,不由地让我心动一下,没有说什么,也就放他进去了。
小伙子的一段话,让我似曾相识,好像听谁说过,只是因为不够专注,一时想不起来。今天进山的人不是很多,大概是蘑菇不是很多了,来的人也就少了。还有一个原因,这些年颁布了禁伐令,天然林采伐全面停止,让山上的木材剩余物也越来越少,因此,冻蘑的数量也自然少了许多。有采伐的季节,林班里总是会有许多遗漏,木头总是清理不干净,只要有遗漏的木头,就会生长出蘑菇来。
我在这片森林里,行走了有大半年,可以自信地认为,这里的角角落落都走到了。不过,这个想法也只是在看到小伙子之前,看到他以后,我还真不敢承认自己对这片森林那么熟悉了。我的自信还是有些谦逊的,这是因为我这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不在人前张扬,首先就是不能说什么大话,话说大了容易产生不好的后果。这个后果是什么呢?这天夜里,有人来管护站里造访,就在验证着这个后果。
这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了,我听到有人在门外喊我。我忙披上衣服出门,路灯下,有个人拿着手电,还不时地往沟里晃来晃去的,显得心神不宁。我看清了他,他是村里的乡民,平时总是来山里,所以有印象。他问我,今天看没看见他儿子?他去采冻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小伙子,忙应承着。呀!这时候不回来,怕是真的抹嗒山了。
这条山谷可是够长的,而且毗连着好几条大的山谷,不好说是不是就在这里呢,说不定已经翻山走出去好远了。这样走迷了路,就如同被迷住了心思,恐怕自己一时半会是走不出来的。抹嗒山在我们这里很常见,山太大了,而且当一个人走到最不容易辨别的地方,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
那人也不好再去寻找,黑灯瞎火的,一个人也分不清什么方向。我劝他,要是一个人去,千万别去,最好再找两个人作伴才行。那人听了我的话,转身离开了。我回到屋里,躺在炕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不由地想到了一件事。仔细捋一捋思绪,依稀记得那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给我讲的事情,是他一次抹嗒山的经历。
他那个时候,山场里的林班经营管理比这个时候更不容易。采伐用的都是斧子和弯把锯,集材用的是牛马,因此山上的木材遗留物更多。有一年也是这样一个秋季,他和几个伙伴去设计林班,看见林间的木头上,结满了黄灿灿的冻蘑,多的都采不过来。他高兴地说,真好啊,可真多啊,就是丢了也不怕了,有这么多的冻蘑,也饿不着了。
他说的这句话,和那个小伙子说的话,出奇的相似,而且他们殊途同归,连结局都一样。他们都抹嗒山了,究竟是不是因为这样一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话,而厄运缠身?父亲在山里走丢了,整整两天两夜,他一个人在山里度过的。他自己回忆到,那时整个人都蒙掉了,只是知道自己脑袋发木,没有了一点透溜劲儿,只知道稀里糊涂地走,白天转,晚上找个地方眯上一觉,天不亮又开始继续走。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走一个圈子,一个大大的圈子。他说这时候和拉磨的蒙眼驴,没什么两样,就知道低头往前走。
这两天是冻蘑救了他,正如他所说,这回可饿不着了。他以冻蘑充饥的同时,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轻视大山,不要藐视自然,要对自然有足够的敬畏,这颗心没有了敬畏,也就不配在大山之中生活。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也让他从此心里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也把大山奉若神明,每次入山作业,他都要认真准备好各种祭奠山神爷的物品,经过祭拜,自己的心灵方得到慰藉,得到安宁。
我第一次跟父亲上山作业时,他就一再提起自己在山里走丢失的事情,他说那是山神爷的惩罚,是因为不够尊重自然所致。我虽然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当进入山场的时候多了,便习惯了这些礼数。入山要行开山礼,感谢山神爷的恩赐和保佑,让所有入山的人畜都得到平安。在行礼的那一刻,气氛凝重,让我这个半信半疑的心也跟着凝重起来,不敢有半点造次。山里的风俗习惯,在一代代的伐木人中间传承着,在为大家所接受。这样的风俗也在东北的老林子里衍生着,传递着,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父亲也就是因为那一次抹嗒山,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年轻的莽撞与青涩,让自己付出的代价,也让他明白了更深的人生道理,也让他重新修正了自己的认知。
一次难忘的经历,会让人终生难忘的。我听着外面传来的飒飒风声,想着那个小伙子的境遇,此时的他睡着了吗?我的思绪已然飞到深山之中,希望能像一层棉一样,温暖到他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