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的好，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这才刚到霜降，外面就冷得跟什么似的。不过津门的气温还是要比北方暖好多，虽然满地都是落叶，可那月季花最起码还有一两朵在开着，不怕冷的草皮在路灯下依然绿油油的长势旺盛。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这个季节早就已经看不见绿色了。晚上八点多，天已经黑透了，穿的少了点冻得哆哆嗦嗦地到了班里，班长却通知我们，今晚夜班不用那么多人，放我们几个的假。早说嘛，早知道的话就可以连轴转的睡懒觉了，​也免得在半梦半醒之间跟自己天人交战，那感觉实在是不舒服。回来的路上，卖水果的已经出摊了，因为不用干活比较清闲，就想着买点水果来吃，结果一下子便看到了南果梨，果实很均匀，个个红彤彤的很讨人喜欢，忍不住就买了点回来。
　　 南果梨这东西因为不太好存储，春夏季是很少有的，只有晚秋才见得到。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别处也有的卖，只晓得它是辽宁省锦州市的特产，而且锦州的南果梨特别有名气，个大皮薄，酸甜多汁。想当初，我是一分钱也不用花就能吃到这远近闻名的水果的。那几年我住姑妈家前院，而姑妈家在锦州市郊，她家有好几亩梨树地，不仅有南果梨、还有甜梨、红绡梨。每到秋天的时候，大哥大嫂每天早晨上班前都骑着电动车驮上纸箱去梨树地采摘成熟的新鲜南果梨，然后拿到市场去卖。而行动不便的姑妈往往这时候也是最忙碌的，她会拄着拐棍提着个方便袋挨家挨户去敲没有梨树的邻居家的大门，当然包括我的。
　　 姑妈两个大大的衣兜里揣满南果梨，步履蹒跚地来到我家，刚进门就把梨往炕上纸盒里一掏：“你们娘俩洗洗吃吧，今年的南果梨特别好吃，吃净了还有呢。”就我和孩子在家，这两衣兜南果梨够我们娘俩吃好几天的了，而且我因为胃不好的缘故，也很少吃水果。那时候我从来没觉得南果梨有多么金贵，姑妈拿来的这些梨我们娘俩往往吃不上三五个就烂掉了，最后只好唏嘘着悄悄把它们装进垃圾袋里扔掉。当然不舍得也是有的，并不是因为不舍得这些梨子，而是觉得姑妈瘸着拐着给我们送来的实在不容易。往往这次拿来的还没吃完，紧接着新摘的南果梨又在我家的小炕上泛滥成灾了。
　　 把姑妈扶到炕檐上坐下，求她教我腌酸菜，我特别爱吃酸菜，这东西价格便宜又百搭，里面随便加点油啊肉啊都很开胃的。以往我从来没有腌过酸菜，可是现在离我妈家几百里地远，总不能为了几颗酸菜坐火车回家去取吧？再说我们班上的工作也特别忙，节假日都很少有休息的时候。大白菜是姑妈拄着拐棍给我买来的，院外的玉米秸也是、树枝也是；包括我家的墙壁镜、还有衣柜，甚至就连这三间平房都是姑妈拖拖拉拉地拄着拐棍给我廉价买来的，因为她知道我手里没钱。姑妈会坐在老式缝纫机前，戴着老花镜给我做窗帘，给我改长长的衣袖、给我儿子做棉衣棉裤。她会给我做一满满小缸大酱、会端着她刚刚烙熟的满满一盘子韭菜馅饼、或者一小盆酸菜炖猪肉给我们娘俩解馋……
　　 那时已经到了深秋，院子里的茄子辣椒秧早就给霜打得枯黄，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天越来越冷了。院子里种的那几株金菊此刻似乎还没意识到冬天的到来，正在起劲的卖弄着金黄灿灿的花朵。姑妈没说两句就搬着我家吃饭用的木凳坐在外屋地，吩咐我把大锅添满水，然后灶底架上木柴，等水滚开了停火，再把晒了好几天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菜放开水锅里滚一下捞出……我们娘俩一边闲聊一边腌酸菜，我那个不大的小屋里热气腾腾，温馨满室……
　　 姑妈炸的带鱼外焦里嫩，​嚼一口又酥又香。直到如今，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吃了很多人炸的带鱼，感觉就连饭店的大厨都没有我姑妈做的好吃。姑妈会做各种各样的饭菜，她家的餐桌上的晚餐一个星期都不会有重样。姑妈说我哥嫂上班特别累，白天也没有时间回来吃饭，晚上这顿饭得让他们吃的顺口才行。天知道因为腿疼常常靠廉价的地塞米松止疼而发胖的姑妈，是怎样用笨重的身子撑着拐杖，一个白菜帮一个白菜帮地洗净、再全部剁碎，再烧开水焯好，然后用冷水投凉攥干，还要把油热开、要剁葱碎、再放调料和馅，等馅调好后还要和面，切成一小个一小个的剂子，最后挨个擀成饺子皮，一个一个包好……一家子五六口人（往往还要加上我们娘俩）的一顿饺子经常要费姑妈好多力气：从早上哥嫂们上班走后姑妈就开始忙活，差不多等他们下班回来才刚刚包完。等一家人都到家之前，把锅里的水烧开。人一到齐，赶紧把饺子下锅，新煮出来的饺子皮不软不硬，吃起来正合胃口。要是煮早了饺子皮放一会就干了，不好吃；煮晚了孩子们都饿着肚子等，姑妈就会特别愧疚，所以每次她都要早早做准备。那香喷喷的饺子吃起来容易，包起来何其繁琐，更何况包饺子的人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太太呢。尤其是炎热的夏天，每包一次饺子，患有更年期后遗症的姑妈脸上身上的汗就没断过。她身边常放着一个手帕，一边包饺子一边不停地擦汗。有时候我心疼她就劝道，家里有电饭锅，把米饭往锅里一焖，再随便炒个菜不就行了，吃一顿饭何苦费这样大的劲呢？姑妈说，你嫂子不爱吃米饭；你大哥不爱吃面条；我孙子就喜欢带馅的，尤其是肉馅；你二叔爱吃荞面，几天不吃就馋的慌……做一顿饭是容易，但做一顿全家都顺口的饭菜就难了，众口难调呀。彼时我大侄上高中住校了，每星期回来一次，而姑妈拿我大嫂就像自己闺女似的疼，除了上班外，家里一日三餐几乎不用她插手的。我大哥在包工队干活，每天都很累；我二叔一辈子没娶过媳妇，是我姑父活着的时候一句话，把他从农村接来家里上班的。
　　 姑妈何止是待家人好，隔壁的女邻居老公患类风湿性关节炎，干不了重活，全靠她一个人上班补贴家用，而她家孩子刚上幼儿园，每天放学不是先回自己家，而是隔着院墙把小书包往自家院子一扔，就喊一声“张奶，我饿了。”​姑妈赶紧给孩子舀来水把小手洗干净，然后端着刚做好的饭菜给孩子吃；邻居大姨两口子总是闹别扭，姑妈就经常给他们劝架，姑妈连说带笑的，总能说得男人没了脾气，女人也低了头；二姐家的孩子、三姐家的孩子，因为都上班没人带，全放姑妈这里。依稀记得多年前我来姑妈家走亲戚，她家有个邻居阿婆，八九十岁了，弯腰驼背的，一脸皱褶，她隔三差五就来姑妈家串门，姑妈会端出刚刚做好的稀罕饭菜给阿婆吃……
　　 姑父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姑妈因为腿疼的缘故，再加上年纪大了，不用上山干活，也不用上班，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一日三餐就是她的主要工作。其实我哥和嫂子很心疼她的，说了很多次不让她做那么复杂的饭菜，姑妈就是不肯，她说我这点破毛病算个啥，以前年轻的时候啥脏活累活没干过，现在就做点饭还做不了了？没事！年轻那会，光侍候上班的人一天做十几顿饭呢，那咋干了？你哪个叔家的孩子没在咱家上过班？那时候一点都不觉得累，现在这么几口人的饭菜还能做不来？我的姑妈呀，就是刚强，七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只是做点屋里屋外的小零活，每天依然累得​半宿睡不着觉，坐在炕上揉腿。饶是这样，她自己的衣服被褥这些东西从来不肯让别人帮忙洗，我们姐几个谁都不用。
　　 前年二叔得了癌症，正月里发现的，七月份就走了，这几个月里，咽不下东西，人瘦得皮包骨，亏得我嫂子每天早上起来给他熬牛奶喝补充营养。大夫说，已经到了晚期，做手术也没用，也只是让病人多受罪，姑妈一瘸一拐地四处给我二叔淘偏方，回来给他熬药，到底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生命。在姑妈和哥姐嫂子们的张罗下，风风光光地给我二叔下了葬。邻居们都说，这是我二叔的福分，打了一辈子光棍，到走了还有外男外女照样给他养老送终，多少儿女双全的人还修不来呢。我姑妈只是哭，她说，你二叔这辈子苦呀，连个给他洗衣做饭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用，咋地都没给他说上个媳妇。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姑妈过分自责，我二叔一辈子脸皮薄的很，年轻的时候有人给他说媒，他连看都不看，见了女人连句话都不敢说，更别说娶媳妇了，谁劝都没用，就是不要老婆。现在上了年纪更没人肯嫁他了。把我姑妈愁的呀，她整天担心地跟我念叨，现在好歹我还能侍候你二叔吃喝、给他洗洗衣服啥的，等我去了那天，他那么爱耍小性子的人，可谁能护他周全呢？我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万一……我给我二叔养老。其实我这话说的有点虚，那时候我连养活自己这个家都困难，连我自己爸妈都不敢说养老，更遑论侍候二叔了。后来二叔去了，姑妈固然伤心得不行，不过最后还是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最起码不用她惦记着将来遭罪了。
　　 在我妈心里，她的这个大姑子是要比自己亲姐妹还要亲的，如果之前两家不是隔的远，怕是长到姑妈家里也亲近不够的。好在今年托老天爷的福，老了老了姐妹兄弟们竟因缘有机会凑到一起了。每个礼拜天，姑妈都打电话邀请我爸妈来她家唠嗑。我爸妈刚到我家坐一会，姑妈马上会追来，她说我刚安家日子困难，不叫我爸妈在我这吃饭，一定要做饸饹条给我爸妈吃。
　　 姑妈做的饸饹条又是一绝：面条金黄、玉米面香十足，面条又细又长，还爽滑劲道。再配上尖椒茄子卤，让人吃了这碗想那碗，直吃到肚皮鼓起还不舍得撂筷。吃完饭她就陪我爸妈聊天，两天的时间总是在大家依依不舍中度过。
　　 我唯一能帮姑妈做的，就是下了班以后帮她往屋里抱柴，姑妈腿脚不方便，天知道她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抱柴有多么费劲。而这对年纪轻轻的我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把长长的玉米秸断成几节，然后坐着小板凳给姑妈往灶里添柴火，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点点小事，姑妈逢人便夸她的大侄女有多么孝顺、多么懂事，多么讨人喜欢……姑妈特别爱唠嗑，不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每天晚上她家里的大炕上都会坐满人，我常常拿着十字绣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一边绣一边听大家闲聊。姑妈打趣我说，你天天这么用功，就不知等将来买楼房时，这十字绣可能挂的上呢？我往往被她逗的哈哈大笑，说挂得上挂得上。邻居们也跟着笑，姑妈爽朗的笑声在我耳里那么悦耳动听，仿佛一辈子也听不够似的。姑妈自己生了三个女儿，而她最疼的却是我这个侄女儿。从小她就一直亲切的称我“大闺女”。我每次下班回来先不急着回家，一定得先上姑妈家里报个到，不然我们娘俩心里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夏天屋里热，姑妈家里的玻璃窗都对开着，黑漆得油亮的大门白天从来没有关过。院子里的杏树结满青青的杏子，咬上一口又酸又涩，花盆里开着各色鲜花，不太大的院子里看上去生机勃勃。每当姑妈从炕上看见我走进大门口，就跟满屋的左邻右舍说，我大闺女回来了。我听到这句话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以至于姐姐们都嫉妒我说，你姑妈几天看不见我们不在意，几天看不见你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非要打听出个所以然来不可，照我们看，你才是她的亲闺女呢。
　　 姐姐们也很疼我，二姐经常把她亲手种的菜给我送来；三姐只要一回娘家，第一个先找我；我刚来锦州那会没地方住，我大表姐把长租户都撵走了，姐夫一锹泥一块砖的亲自为我们搭了新炕，直到烧好了铺上新买的地板革，才让我们搬了进去。没买这房子以前，我们在大姐家住了两年零四个月，大姐家是做买卖的，生意很好，生活水平自然很高，几乎每天晚上，大姐都会端来我姐夫做的菜给孩子解馋，姐夫以前是大厨，做的菜特别好吃，大姐总是说，孩子正长身体呢，需要营养，还让我也多吃点，别把自己累瘦了。在她家那段时间里，大姐就是去澡堂也会带我份，因为她知道我手头紧，舍不得那几块洗澡的钱。
　　 姐姐们待我这样好，姑妈待我更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呢，所以帮姑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这样的小事，与姑妈给予我的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又怎么当得起姑妈的夸奖呢？
　　 我最爱听姑妈的笑声，也最怕听姑妈的咳嗽声。姑妈的咳嗽声像是有穿透力似的，从她家的院子里隔着大门，隔着两家厚厚的铁门，直穿到我的院子里。每每听到这令我揪心的咳嗽声，我都会赶紧撂下手里的活计，随手抓起黄瓜或者水果什么的，小跑着来到姑妈的院子里，把水果递给她手上，因为我知道这些水分大的东西可以暂时缓解咳嗽，姑妈只要吃两口，就可以半天不咳。我心疼地一边给姑妈拍着背一边道，要是哪里有可以去病根的止咳药卖就好了。姑妈说，老毛病了，都几十年了，你哥哥姐姐们给我买过多少止咳药，都不管用，这破毛病去不了根的。
　　 我也知道几十年的老毛病不好治，可我心里依然存着妄想，我给姑妈买了好些止咳药，还是不管用。后来不知怎地——或许是老天爷指点吧，就买了甘草片和病毒灵这两样，让姑妈对着吃，真想不到竟然见效了，姑妈好几十年的老毛病居然被我这个不懂医的侄女儿给误打误撞的治好了。我猜想这或许并不是医药起了作用，而是老天爷为我的孝心所感动了吧。
　　 后来姑妈生了蛇盘疮，这是一种连正值壮年的男子汉得了都痛得爹一声妈一声不停嚎叫的病。可是我姑妈咬紧牙关，即使痛到面部扭曲，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时，依然谈笑风生。后来还是我无意之间发现并且毫不客气的当着哥哥姐姐们的面揭穿的，我就是不想所有的苦都让姑妈自己一个人咬着牙来承受。哥哥姐姐们知道后都非常着急，四处带着姑妈去求医，无奈姑妈坚决不肯住院，大家谁也拗不过她，只好设法买来各种特效药。而我能做的，就是在下了班以后搬了行李直接住进她家里，以便能在姑妈起来吃药的时候随时给她倒水拿药。其实蛇盘疮这种病，是特别折磨人的，姑妈曾经取笑说，这破病它也不讲理，哪怕疼一会歇一会呢？连觉都不让人睡。“哪怕疼一会歇一会呢”，这句话所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就是说那么那么难以忍受的疼痛一分一秒都不停地折磨着我最亲爱的姑妈，以至于夜里连打个小盹都成了奢望。可是姑妈还惦记着我白天上班累，夜里总是捱我睡着了才会悄悄起来坐着，不弄出一点声音。老实说如果不是我硬要来陪她，姑妈是连自己的儿女也舍不得指使的，更轮不到我了。她说，你姐姐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抽不出来身；你哥嫂上班够累的了，怎么舍得让他们再熬夜侍候我呢？你也回去吧，我没事，不用陪我熬着。我脸皮厚着呢，姑妈看怎么都撵不走我，最后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我会帮姑妈捶捶背，揉揉腰，以稍微缓解她的疼痛，会在半夜里倒水，催促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的姑妈吃药；会陪着她一起聊天一起疼，也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背过脸去流泪……现在想来那时候我虽然困得要命，虽然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自己从酣梦中叫醒；虽然第二天上班往往一整天都没有精气神，可我依然不后悔当时所做的一切。那是我们娘俩呆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
　　 后来姑妈突然就走了，半点治疗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家人，天知道我是怎样的肝胆俱裂。那撕心裂肺的呼唤不起半点作用，我最亲爱的姑妈——还是决然地去了。从她走了以后，我那几间曾经充满温馨的小屋一下子变得如此凄凉，凄凉到我不愿意再多看它哪怕是一眼，凄凉到我再也没有迈进过那个屋门……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屋里的一切，那曾经写满姑妈的爱的所有摆设，都会令我心碎，院子里的菊花不知何时已经枯萎了，花叶被风刮得不知去向，只剩下几朵干巴巴褪了色的花朵，还在簌簌的北风中傲立枝头。后院姑妈家的大门紧闭，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我逃也似地搬离了那里，似乎哪怕是地上的一棵草，一粒沙都会令我想起伤心的往事……
　　 然而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老公发脾气；会因为吃我妈炸的鱼而一次次想起姑妈；会莫名其妙自己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哭鼻子；会因为看到街边卖的久违的饸饹条而泪流满面……就如同今夜那熟的刚刚好入口绵软酸甜的南果梨，仅一口就触到了我的某根神经，令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今夜，又见南果梨，却无论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当初的味道，有谁的抽泣声，在无边的静夜里突兀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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